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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先付后杀

发布时间: 2019-06-22 20:17:04

  (一)

  胡昆站在登仙楼上的雕花栏杆旁,对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这里是个高尚而有气派的地方,装潢华丽,用具考究,每张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盏用的是江南景德镇的瓷器。
  到这里来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气派的客人。
  虽然这里的订价比城里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这些人都不在乎,因为“奢侈”的本身就是种享受。
  平时他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些高尚而有气派的人在他胯下走来走去,让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虽然他身高还不满五尺,但是这种感觉却总是能让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
  所以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高尚而有气派的事,正如他喜欢权力一样。
  惟一令他觉得有点烦恼的,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杜十七。
  这个人喝起酒来不要命,赌起钱来不要命,打架的时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条命一样。
  “就算他真有九条命,我也决不能让他活过下个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决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计划。
  只可惜他并没有绝对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这件事,他总是会觉得有点心烦,幸好就在这时,他等的人已来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专程从京城请来杀杜十七的。
  屠青这名字在江湖中并不响亮,因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许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声,而是财富。
  他是个专门受托杀人的刺客,每次任务的代价,至少是三万两。
  这是种古老而神秘的行业。在这一行里招摇和出风头都是绝对犯忌的事。
  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屠青却无疑是个名人,要的代价也比别人高。
  因为他杀人是从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双灼灼有光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穿的衣服质料虽然高贵,剪裁合身,但颜色并不鲜艳。
  他的态度冷静沉着,手里提着个颜色灰黯的狭长包袱。
  他的手干燥而稳定。
  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让人觉得无论出多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胡昆对这一切显然也很满意。
  屠青已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连看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他的行动必须保守秘密,绝对不让别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间有任何关系,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
  胡昆吐出口气,正准备回到后面的密室去小饮两杯,忽然又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
  漆黑的刀!
  刀还在鞘中,他的人却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残酷而锋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锋,四下扫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
  屠青低下头喝茶。
  这个陌生人嘴角带着冷笑,在附近找了个位子坐下。
  忽然间,“咔哧”一响,一张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断了。
  他皱了皱眉,一双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咔哧”一响,一张至少值二十两银子的楠木桌,也平空裂成了碎片。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缩。
  ——难道这个人也是杜十七从外地请来对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镖和打手已准备冲出去,胡昆却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他已看出这个陌生人决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先试试他的功夫?
  胡昆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两银子都希望能足收回代价来。
  何况,这个陌生人找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屠青。

  这个陌生人当然就是傅红雪。

  (二)

  屠青还在低着头喝茶。
  傅红雪忽然走过去,冷冷道:“起来。”
  屠青不动,也不开口,别的客人却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红雪再重复一遍:“站起来。”
  屠青终于抬起头,好像刚看见这个人一样:“坐着比站着舒服,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傅红雪道:“因为我喜欢你这把椅子。”
  屠青看着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里无疑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紧,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欢看人杀人,喜欢看人流血。
  近年来能令他兴奋的事已不多,甚至连女人都不能,杀人已是他惟一还觉得有刺激的事。
  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来,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开。
  ——他的行动一向小心谨慎,当然决不会在这么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请便。”
  于是想看热闹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厅忽然只剩下两个人——
  屠青低着头喝茶,傅红雪抬起头,盯着楼上雕花栏杆后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红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点点头,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来杀我,你就找对人了。”
  傅红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杀杜十七,也找对人了。”
  胡昆显然很意外:“你?”
  傅红雪道:“我不像杀人的人?”
  胡昆道:“你们有仇?”
  傅红雪道:“杀人并不一定为了仇恨。” 
  胡昆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为了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傅红雪道:“几万两银子通常就可以让我很高兴了。”
  胡昆眼睛里发出了光,道:“我能让你高兴,你今天就替我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据说你并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杀他?”傅红雪道:“我保证他绝对活不到下个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够让朋友们高兴,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傅红雪道:“你已找到别人?”
  胡昆用眼角瞟着屠青,微笑着点头。
  傅红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这个人,就找错人了。”
  胡昆道:“哦?”
  傅红雪道:“死人是不能杀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红雪道:“若不是死人,现在就该杀了我。”
  胡昆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若不能让我高兴,我就一定会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会让杜十七提防着他。”
  傅红雪道:“我还会帮杜十七杀了他。”
  胡昆道:“先杀他,再杀我。”
  傅红雪道:“杜十七活着,你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现在就该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胡昆叹了口气,转向屠青,道:“他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屠青道:“我不聋。”
  胡昆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屠青道:“五万两。”
  胡昆好像吃了一惊,道:“杀杜十七只要三万,杀他要五万?”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却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里有刀,所以我冒的险比较大。”
  胡昆道:“但你却还是有把握能杀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杀人从未失手过!”
  胡昆吐出口气,道:“好,你杀了他,我给你五万两。”
  屠青道:“先付后杀。”

  崭新的银票,一千两一张。
  五十张。
  屠青已数过两遍,就像是个守财奴一样,用手指蘸着口水数了两遍,再用一块方巾包起来,收到腰上系着的钱袋里。
  用血汗赚来的钱总是特别值得珍惜的。他赚钱虽然很少流汗,却常常流血。
  血当然比汗更珍贵!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胡昆却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经是个很有钱的人。”
  屠青不否认。
  胡昆道:“你成了亲了”
  屠青摇摇头。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为什么不把钱存在我这里,我出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摇摇头。
  胡昆道:“你不肯?难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惟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钱囊:“我所有的财产全都在这里,只有一种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当然不敢问出来,可是眼色却已等于在问:“什么法子?”
  屠青道:“杀了我!”
  他盯着胡昆:“谁杀了我这就是谁的,所以你也不试试。”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强:“你知道我不会试的,因为……”
  屠青冷冷道:“因为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忽然转向傅红雪,“你呢?我若杀了你,你有什么留给我?”
  傅红雪道:“只有一个教训。”
  屠青道:“什么教训?”
  傅红雪道:“不要把杀人的武器包在包袱里。要杀人的人,和快要被杀的人都没有耐性,决不会等你解开包袱的。”
  屠青道:“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我一定会时常记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自己也同样没有耐性,要等到解开包袱再杀人,我一定也会急得要命。”
  他终于伸出手,去解包袱——这包袱里究竟是什么武器?
  胡昆实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么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谁知包袱还没有解开,屠青已出手。他杀人的武器并不在这包袱里,他全身上下都是杀人的武器。
  只听“格”的一响,他的腰带上和衣袖里,已同时飞出七道寒光,衣领后射出三枚紧背花装弩,双手打出满把铁莲子,脚尖也有两柄尖刀蹦了出来。
  暗器发出,他的身子也跃起,拐子鸳鸯脚连环踢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使出了四种致命的武器。
  他那引入注目的包袱,却还是好好地摆在桌子上。
  这一着实在出人意料,连胡昆都大吃一惊,就凭这一着已值得他花五万两。
  他相信屠青这次也决不会失手。
  可是他想错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拔刀。

  天下无双的刀,不可思议的刀法。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无论多复杂的诡计,遇见了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阳光下。
  刀光一闪,一连串金铃般的轻响,满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断了,都是从正中间断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细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确。
  刀光消失后,才看见血。
  血是从脸上流下的!
  屠青的脸。
  一道刀口从他眉毛间割下来,划过鼻尖。这一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头颅无疑也要被削成两半。
  刀已人鞘。
  鲜血从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热又咸又苦。
  屠青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身子却没有动。
  他知道自己杀人的生涯已结束。这是种秘密的行业,无声无息地杀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无论谁脸上有了这么样一条显著的刀疤,都绝对不适宜再干这一行了。
  傅红雪看着这条刀疤,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只要不去杀人,随便哪里你都可以去。”
  屠青道:“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五万两,才肯杀我;要我杀你,至少也得五万两。”
  他冷冷地接着道:“我也从来不免费杀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带着的不止五万,你杀了我,就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规矩也是先收费,再杀人。”
  规矩就是原则。
  无论在哪种行业里,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则的人。
  屠青不再开口,默默地从钱囊中拿出两迭银票,一迭五十张。
  他又仔仔细细数了两遍,摆在桌上,抬头看了胡昆一眼:“这还是你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万两,叫他杀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还有多少?”
  屠青闭着嘴。
  胡昆盯着他,眼睛里又发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声道:“杀了他,我付五万两。”
  傅红雪冷冷道:“要杀这个人,你自己动手。”
  胡昆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他已经受了伤,已没有还手之力。”
  胡昆双手握紧栏杆,突听“笃”的一响,三柄飞刀钉在栏杆上。
  飞刀是从包袱里拿出来的,这包袱也有杀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为了你,却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试试?”
  胡昆脸色早已变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包袱里还有多少种武器,屠青身上又还有多少种!
  但是他已看出来,无论哪种武器,只要一种,已足够致他的死命。

  屠青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口突又回头,盯着傅红雪,盯着傅红雪手上的刀,仿佛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刀。
  他忽然问道:“贵姓?”
  傅红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红雪?”
  傅红雪道:“是的。”
  屠青轻轻叹息,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你是谁了。”
  傅红雪道:“可是你没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红雪道:“不敢?”
  屠青说道:“一个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会杀人了。”

  (三)

  门外夜色已深,无星无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里。
  胡昆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难道你不怕他泄露你的秘密?”
  傅红雪道:“我没有秘密。”
  胡昆道:“难道你已不想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杀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叹了口气,道:“桌上有八万两银票,杀了杜十七,这些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先付后杀。”
  胡昆勉强笑了笑,道:“现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红雪拿起银票,也数了两遍,才慢慢地问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里?”
  胡昆当然知道:“为了清查他的行踪,我已花了一万五千两。”
  傅红雪淡淡道:“杀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叹了口气,看着他将银票收进怀里,忽又问道:“你杀人不是秘密?”
  傅红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广众间杀人?”
  傅红雪道:“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杀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红雪道:“他在哪里?”
  胡昆眯起眼,道:“他正在拼命。”
  傅红雪道:“拼命?”
  胡昆道:“拼命地赌,拼命地喝。我只希望他还没有输光,还没有醉死。”

  (四)

  杜十七不但赢了,而且很清醒。
  一个人在赢的时候,总是很清醒的,只有输家才会神智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张用乌木做的牌九,每一张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纵,甚至连骰子都听他的话。
  他并没有玩花样,做手脚。一个人赌运来的时候,根本就不必做假。
  刚才他拿了一封“长三”,统吃,现在他几乎已赢了两万,本来一定还可以多赢些。
  只可惜下注的人已渐渐少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一两个新生力军加入。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

  傅红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过一次庄,四手牌,两手统吃,却只吃进了三百多两。
  下注的人大都已显得没有生气。
  在赌场里,钱就是血,没有血的人,怎么会有生气?
  ——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头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两把?”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道:“只玩一把。”
  杜十七道:“只玩一把?一把见输赢?”
  傅红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这样赌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节立刻“格格”发响,一块块肌肉在衣下流窜不停。
  这是十八年苦练的结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阔肩细腰,据说用一双手就可以扼断牛头。
  看着他的人,每一个眼睛里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着他们的帝王。

  八十张银票都已拿了出来,崭新的银票,苍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红雪道:“八万两。”
  杜十七轻轻吹了声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两盏灯,问道:“八万两赌一把?”
  傅红雪道:“不论输赢,只赌一把。”
  杜十七道:“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多。”
  傅红雪道:“无妨。”
  杜十七道:“无妨的意思,就是没有关系?”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笑了:“这些钱莫非是偷来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红雪道:“不是偷来的,是买命的!”
  杜十七道:“买谁的命?”
  傅红雪道:“你的!”
  杜十七脸上的笑容僵硬,旁边的人都已握紧拳头,有的握紧了刀。
  傅红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道:“我输了,这八万两给你;你输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为什么要我出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你输了,还是要杀我?”
  傅红雪道:“无论输赢,我都非杀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无论谁输谁赢,我们反正都要拼一次命的,只不过这里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愿在这里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杀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杀了我。”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怎么会来?”
  杜十七大笑。
  傅红雪道:“八万两银子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后,你的朋友兄弟还是用得着的!”
  忽然间,一把刀从后面砍过来,直砍他的后颈。
  傅红雪没有动,杜十七却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响,尖刀落下,又是“格”的一声,刀尖已被拗断。
  杜十七沉下脸,厉声道:“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准看,不准动。”
  没有人敢动。
  杜十七又笑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先看我把他这八万两银子赢过来。”
  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铜铁般的胸膛,道:“我们怎么赌?”
  傅红雪道:“你说!”
  杜十七道:“赌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最痛快。”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道:“还是用这副牌?”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这副牌已赢过几把?”
  傅红雪摇摇头。
  杜十七道:“我已连赢了十六把。用这副牌赌,我的手气特别好。”
  傅红雪道:“再好的手气,也有转坏的时候。”
  杜十七盯着他,道:“杀人你有把握,赌钱你也有?”
  傅红雪淡淡道:“没有把握,怎么会赌?”
  杜十七大笑:“这次你错了。赌钱这种事,连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见过很多像你一样有把握的人,现在都已输得上吊。”

  (五)

  三十二张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张。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们两个人对赌,上下两家是空门。”
  傅红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们就不如赌四张。”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用两根手指推出了四张牌:“骰子掷出的是单,你拿第一副。”
  傅红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来掷。”
  杜十七道:“行。”
  傅红雪拿起骰子,随随便便地掷了出去。
  七点,单。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两张乌木牌九,“啪”的一合,再慢慢推开。
  杜十七眼睛里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松了口气。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红雪却冷冷道:“你输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输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么牌?”
  傅红雪道:“是一张天牌,一张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看过自己手上的牌没有?”
  傅红雪摇摇头,道:“我用不着看,我的牌是对杂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开他的牌,果然是杂五。
  杂五对恰巧赢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然后才是一阵骚动:“这小子有鬼,这小子认得牌。”
  傅红雪冷笑道:“牌是谁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红雪道:“我动过牌没有?”
  杜十七道:“没有。”
  傅红雪道:“那么我怎么会有鬼?”
  杜十七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没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阵骚动。
  握刀的又想动刀,握拳的又想动手。
  杜十七厉声道:“赌钱我虽然输了,赌命我还没有输,你们吵什么?”
  骚动立刻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开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愉快:“其实你们都该知道,赌命我是决不会输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没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条命,你却只有一条。”

  (六)

  无星,无月,无灯。
  黑暗的长巷,冷清清的长夜。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九条命,我根本连一条命都没有。”
  傅红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这条命已经是燕南飞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是谁?”
  杜十七点点头道:“我欠他一条命,他欠你一条,我可以替他还给你。”
  他停下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杜十七道:“你怎么认得那些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每个人手指都有指纹?”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箩。”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决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这种事在那时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别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红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这其间的分别本来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里烘出来的饼,我也能一眼看出它们的分别来。”
  杜十七叹道:“这一定是天才。”
  傅红雪淡淡道:“不错,是天才,只不过这种天才却是在连一点光都没有的密室中练出来的。”
  杜十七道:“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练了十七年,每天只不过练三五个时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这样练出来的?”
  傅红雪道:“当你练眼力的时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则就会睡着。”
  杜十七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天才’是什么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练,不停地苦练。
  傅红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头做的,木头上也有木纹,每张牌上的木纹都不同。我已看你洗过两次牌,那三十二张牌我已没有一张不认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掷出的若是双,你岂非还是输?”
  傅红雪道:“那手骰子决不会掷出双的。”
  杜十七道:“为什么?”
  傅红雪淡淡道:“因为掷骰子我也是天才。”

  长巷已到了尽头,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现在夜已很深。
  傅红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层屋脊,附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杀人就不是给人看的,这一次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杜十七终于也跟上来:“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红雪道:“现在你就已是个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红雪道:“从现在开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点懂了,却还是不太懂。
  傅红雪道:“甚至连棺材我都已替你准备好,就在城外的乱葬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里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
  傅红雪道:“还有三个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红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他们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让他们活下去?”
  傅红雪点点头,道:“所以一定要替他们找个安全秘密的地方,决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他们。”
  杜十七眼睛渐渐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来,替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件丧事。”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找个死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况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跟胡昆的交换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傅红雪做得很复杂而已。
  傅红雪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们的手段实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萧四无、公孙屠,还有一把天王斩鬼刀。”
  他没有说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让杜十七太吃惊。
  可是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有八个胆子的人吃惊了。
  杜十七凝视着他,道:“他们要对付你,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傅红雪也不否认。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已是个死人,死人就用不着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红雪不否认。
  杜十七道:“你将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们?”
  他看了看傅红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许应该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一年后说不定也都要变成死人。”
  傅红雪目光在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条命。要对付他们那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七)

  荒凉的山谷,贫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杜十七远远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好像已忽然变成了个纯朴的乡下人。
  傅红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刚从小屋出来,出来的时候卓玉贞和孩子都已睡着。
  ——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决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他一直很少说谎,可是这次说的却是谎话。
  他不能不说谎话,因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伤悲?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这是个好地方,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杜十七勉强笑了笑,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本来也可以做个有福气的人。”
  傅红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边竹篱下的小黄花?”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道:“现在她人呢?”
  杜十七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已替他说明了一切。
  ——黄花仍在,种花的人却已不在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到这里陪陪她的,这几年来,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样会寂寞?
  傅红雪拿出了那叠银票,交给杜十七:“这是胡昆想用来买你这条命的,你们随便怎么花,都不必觉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难道你不向她道别?”
  傅红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
  杜十七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一定是你很亲的人,你至少也应该……”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亲人。”
  杜十七道:“但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傅红雪走到夕阳下,脚步还是没有停,却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坠着一副很沉的担子。
  ——他真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杜十七看见他孤独的背影远去,忽然大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登仙楼的栏杆上。”
  傅红雪没有回头:“是谁杀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人临走时留下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用鲜血留下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夕阳更暗淡,傅红雪眼睛里却忽然有了光。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也只有他知道。
  那两句话本就是留给他的。
  屠青终于放下了他的刀。
  屠刀!
  这种人若是下了决心,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呢?
  我手里拿着的岂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傅红雪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
  他还不能放下这把刀。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公孙屠那种人活着,他就不能放下这把刀!
  决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