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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三更前后

发布时间: 2019-07-06 10:56:24

  一

  走到面前,赵无忌才断定柳三更绝对是个真的瞎子。因为他的眼珠是死的。
  一个能看得见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珠,就算装也装不出。
  柳三更忽然说道:“你在看我的眼珠子?”
  赵无忌几乎被吓了一跳。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有双神秘而奇异的眼睛,隐藏在他身上某处神秘的地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瞒不过他。
  柳三更接着又道:“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赵无忌实在很想再仔细看看。柳三更道:“好,你拿去看。”他竟用一只手指将自己的一个眼珠挖了出来,他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个黑洞。死灰色的眼珠子,也不知是用玻璃,还是用水晶做成的,不停的在他掌心滚动,就好像活的一样。
  就算你明知道这种眼珠是假的,还是难免要被吓一跳。
  柳三更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清楚了?”赵无忌终于吐出了口气,说道:“是的。”
  柳三更道:“你最好看清楚些,因为这就是我做错事的代价。”他惨白的脸上忽然露出悲痛之色,慢慢的接着道:“二十年前,我看错了一个人,虽然被他挖出一双眼珠子,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每个人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无论谁都一样。”
  赵无忌道:“我明白。”
  柳三更道:“你认为你的朋友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他是不是也应该付出代价?”
  赵无忌道:“应该。”
  柳三更道:“就算我那一刀已经砍在他的身上,他也应该毫无怨言?”
  赵无忌道:“不错。”
  柳三更道:“可是你却情愿替他挨一刀?”
  赵无忌道:“我情愿。”
  柳三更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已经受伤,已经不能再挨那一刀了。”
  柳三更道:“你知道我这一刀有多重?”
  赵无忌道:“不管多重都一样。”
  柳三更道:“你不后悔?”
  赵无忌道:“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
  柳三更慢慢的将那颗眼珠子装了回去,一双死灰色的眼珠,仿佛凝视着他。
  一双假眼珠,能看得出什么?
  赵无忌道:“现在,你随时都可以动手。”
  柳三更道:“好。”
  他的短杖本来已被夹在腋下,他一反手,就拔出了一把刀。
  这短杖里藏着刀,雪亮的刀。
  赵无忌挺起了胸膛,既然已决心要挨这一刀,又何必退缩?
  毒菩萨忽然道:“等一等。”
  柳三更道:“等什么?”
  毒菩萨道:“他还有别的债主,你至少应该等他先还清了别人的债再说。”
  赵无忌道:“欠人的债,迟早总要还的,谁先谁后都一样。”
  毒菩萨道:“你真的准备今天就把所有的债都还清?”
  赵无忌道:“否则,我为什么找你们来。”
  毒菩萨说道:“那么,你就不是赵无忌。”
  赵无忌道:“我不是?”
  毒菩萨沉声道:“我只知道一个赵无忌。”
  赵无忌道:“哪一个?”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赵无忌。”

  江湖中几乎没有不知道大风堂的人。
  大风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帮派,他们的组织庞大而严密,势力遍布各地。
  他们所定的宗旨却只有四个字:“扶弱锄强。”
  所以他们不仅令人畏惧,也同样受人尊敬。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堂主虽然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实际执行命令的,却是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我知道的那个赵无忌,就是赵简的公子。”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毒菩萨道:“你若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不该在这里。”
  赵无忌道:“我应该在哪里?”
  毒菩萨道:“在赵府大厅的喜堂里,等着别人去道贺。”
  他盯着赵无忌,慢慢的接着道:“就连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今天都一定会赶去的,有他们在那里,天下还有谁敢去问你要债?”
  赵无忌道:“我欠了别人的债,我就要还清,而且要自己还清,和大风堂并没有关系,和我父亲也没有关系。”
  毒菩萨道:“你若真的就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赵无忌道:“不错。”
  毒菩萨道:“大喜的日子,通常都不是还债的日子。”
  赵无忌道:“可是从今以后,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因为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妻子,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自由任性。”
  他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我的妻子就是我终生的伴侣,我们一定要彼此互相尊敬,我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无信无义、只会赖债的男人。”
  毒菩萨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她嫁给你之前,把所有的纠纷都了却,把所有的债还清?”
  赵无忌道:“是的。”
  黑婆婆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她一定是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人,而且真有福气。”
  赵无忌道:“我能娶到她,并不是她的福气,是我的福气。”
  黑婆婆道:“所以你一定要让她嫁给一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
  赵无忌道:“一个人只要活得问心无愧,就算缺了条腿、断了只手,也没什么关系。”
  黑婆婆道:“所以你虽然没有找到那两个采花贼,还是要约我来?”
  赵无忌道:“不错。”
  黑婆婆慢慢的走过来,淡淡道:“你准备用什么来还我的债?用你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她的眼睛里在闪着光,甚至比柳三更手里的刀光更冷!
  赵无忌并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只问道:“你想要我什么?”
  黑婆婆看了看毒菩萨,道:“你想要他还什么?”
  毒菩萨沉吟着,缓缓道:“普天之下,毒蛇的种类何止千百,最毒的却只有九品。”
  黑婆婆道:“这种事我当然没有你清楚,我也懒得想。”
  毒菩萨道:“他欠我的那五条毒蛇,其中有三条都在这九品之中,除了我之外,世上最多只有两个人能将这三种毒蛇生擒活捉。”
  黑婆婆道:“是哪两个人?”
  毒菩萨道:“不管这两个人是谁,都绝不是赵无忌。”
  黑婆婆道:“所以你算准了他没法子还给你?”
  毒菩萨道:“所以我本来就不是来讨债的。”
  黑婆婆道:“你来干什么的?”
  毒菩萨道:“来报恩。”
  黑婆婆道:“报恩?”
  毒菩萨道:“刚才柳先生说的不错,我血中的毒,的确已到了极限。”
  黑婆婆目光一凝,道:“你自己本来并不知道?”
  毒菩萨叹了口气,道:“等我发觉时,已经五蛇附体,欲罢不能了。”
  黑婆婆问道:“难道,是赵无忌救了你?”
  毒菩萨道:“若不是他在无心之中,替我杀了那五条毒蛇,现在我只怕已成了僵尸。”
  黑婆婆道:“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他总算救了你一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所以他非但没有欠你什么,你反而欠了他一条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毒菩萨的这条命,总不能太不值钱的,你准备怎么还给他?”
  毒菩萨说道:“我可以替他偿还你的债。”
  黑婆婆道:“你要替他去把那两个采花贼抓回来?”
  毒菩萨道:“我甚至还可以加上点利息。”
  黑婆婆道:“加上什么利息?”
  毒菩萨道:“加上那一窝蜂。”
  黑婆婆道:“你有把握?”
  毒菩萨笑了笑,道:“我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能要人的命。”
  黑婆婆也笑了,道:“以毒攻毒,用你的毒蛇,去对付那一窝毒蜂,倒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毒菩萨道:“你答应?”
  黑婆婆道:“我为什么不答应?”
  毒菩萨看看赵无忌,微笑道:“那么我们两个人的债,现在你都已还清。”
  赵无忌再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此时此刻,你叫他说什么?
  毒菩萨道:“现在我是不是也不欠你的?”
  赵无忌道:“你本来就不欠我。”
  毒菩萨道:“那么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无忌道:“什么事?”
  毒菩萨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总该请我去喝杯喜酒。”
  赵无忌笑了:“喝一杯不行,要喝,至少也得喝个三五十杯。”
  柳三更忽然道:“你不能喝。”
  赵无忌道:“为什么?”
  柳三更道:“因为你受了伤。”
  赵无忌讶然道:“我受了伤?伤在哪里?”
  柳三更冷冷道:“我这一刀砍在哪里,你的伤就在哪里。”
  刀还在他手里,雪亮的刀锋,又薄又利。
  刀光照着柳三更更惨白的脸,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人。
  如果你欠他一刀,就得还他一刀,你绝不能不还,他也绝不会不要。
  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笃”,是三更。
  是用刀锋敲出来的三更。

  赵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他并不是不害怕,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逃避。
  柳三更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要我这一刀砍在哪里?”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难道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柳三更道:“你没有。”

  二

  刀光一闪,人就倒了下去。
  这一刀正砍在颈上,砍得并不太重。
  可是那又薄又利的刀锋,已割断了他左颈后的大血管,飞溅出的血,几乎溅到一丈外。
  惨碧色的血。

  鲜血怎么会是惨碧色的?是不是他血里已有太多毒?
  赵无忌的血里没有毒。
  这一刀也没有砍在他身上。
  刀光闪起,他已经准备承受,可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却落到了毒菩萨左颈上。
  毒菩萨没有闪避。
  他并不是不想闪避,只不过等到他闪避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刀砍的是他。
  黑婆婆母子也想不到,赵无忌更想不到。
  他们看着毒菩萨倒下去,看着惨碧色的血从刀锋下溅出来。
  他们虽然看得很清楚,但却还是不明白。
  赵无忌忍不住问:“你这一刀是不是砍错了人?”
  柳三更道:“我生平只错过一次。”
  他错的当然不是这一次。自从他眼珠子被人挖出来后,他就没有再错过第二次。
  赵无忌道:“欠你一刀的是我,不是他。”
  柳三更道:“既然你欠我一刀,随便我把这一刀砍在什么地方都一样。”
  赵无忌道:“可是你不该把这一刀砍在他身上。”
  柳三更道:“这一刀本就应该砍在他身上。”
  赵无忌道:“为什么?”
  柳三更反问道:“因为今天你不能死,也不该死!该死的人是他。”

  毒菩萨的人已不动了,他背后麻袋里的毒蛇却还在动。
  一条条毒蛇蠕动着滑了出来,滑入了他的血泊中,舐着他的血,毒血。
  柳三更道:“他背上,是不是有个麻袋?”
  赵无忌道:“是。”
  柳三更道:“麻袋里有什么?”
  赵无忌道:“有蛇。”
  柳三更道:“几条蛇?”
  赵无忌道:“除了刚才死了的那两条外,还有七条。”
  柳三更道:“现在这七条蛇是不是已全都爬了出来?”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可是现在麻袋里一定还没有空。”
  麻袋的确还没有空。
  毒菩萨是扑面倒下去的,麻袋在他背上,毒蛇虽然已爬了出来,麻袋却还是突起的。
  柳三更道:“你为什么不抖开来看看,麻袋里还有什么?”
  黑婆婆抢着道:“我来看。”
  她用她的金弓挑起了麻袋,立刻就有数十粒梧桐子一样的弹丸滚在血泊里。
  弹丸到哪里,毒蛇立刻就远远的避开。
  赵无忌本来就在奇怪,毒菩萨一向有伏蛇的本事,为什么这些毒蛇在他的麻袋里还不能安服?
  现在赵无忌才知道为了什么。
  毒蛇碰到了这些弹丸,就像是人碰到了毒蛇。

  黑婆婆又用金弓从血泊中挑起了一粒弹丸。
  她并没有说什么,也用不着说,他们母子间已有了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默契。
  她挑起了这粒弹丸,她儿子的弓弦已响起,“嗖”的一声,银箭飞来,弹丸粉碎。
  她立刻嗅到了一种硝石和硫黄混合成的香气。
  柳三更道:“你嗅得出这是什么?”
  黑婆婆还在想,赵无忌已经回答道:“这是霹雳!”

  霹雳就是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霹雳既不香、也不臭,你可以想得到,看得到,却绝对嗅不到。
  赵无忌为什么可以嗅得出来?
  因为他说的霹雳,并不是天上的惊雷闪电,而是地上的一种暗器。

  黑婆婆已经是老江湖了。
  她从十六岁的时候,开始闯江湖,现在她已经六十一。
  她嫁过三次人。
  她的丈夫都是使用暗器的名家,她自己也绝对可以列名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之中——弓箭也算是种暗器。
  可是她对这种暗器的了解,却绝没有赵无忌多。
  因为这是“霹雳堂”的独门暗器。
  霹雳堂能够威镇武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这种暗器。
  霹雳堂的主人雷震天能够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中名列第二,也是因为这种暗器。
  有关这种暗器的一切,大风堂的子弟们在孩童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大风堂和霹雳堂是死敌。
  他们至今还能并存,只因为彼此谁也没有战胜对方的把握。

  银箭击碎弹丸,去势犹劲,“夺”的一声,钉入了小楼的窗棂上,银羽还在震动。
  黑婆婆带着赞许的眼色,看了她儿子一眼,才回过头问:“这就是霹雳?”
  赵无忌道:“绝对是。”
  他有把握绝不会看错。
  黑婆婆道:“可是它为什么没有传说中那种霹雳之威?”
  柳三更道:“因为地上的毒血。”
  他慢慢的俯下身,用两根手指捡起了滚在他脚边的一粒霹雳子。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听得见。
  风吹树叶声,弹丸滚动声,弓弦震起声——在他周围三十丈之内,所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一粒霹雳子看起来新鲜而干燥,就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硬壳果。
  柳三更中指弹出,“嗤”的一响,手指间的霹雳子就箭一般飞了出去。
  他这根手指,就像是张三百石的强弓,弹丸远远飞出数十丈,越过宽阔的花园,打在角落里一块大湖石上,立刻就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碎硝石末,漫天飞舞。
  黑婆婆脸色变了。
  她终于看见了这霹雳之威,竟远比传说中还要猛烈可怕。
  风中又传来那种硝石硫黄的味道,仿佛还带着种胭脂花粉的香气。
  霹雳子中本不该有这种香气。
  赵无忌道:“这是什么香?”
  柳三更道:“你不妨过去看看。”
  赵无忌用不着走过去看,脸色也已变了。
  碎硝粉末已落下,落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上,鲜红的牡丹,忽然间枯萎,一片片花瓣飘落,竟变成乌黑的。
  赵无忌失声道:“香气百毒!”
  这一粒霹雳子中,竟混合了一种带着胭脂香气的毒粉。
  柳三更道:“若不是地上的毒血,化解了它的毒,刚才那一粒霹雳子中的剧毒,就已经足够致我们的死命了。”
  现在这一次虽然是远在三十丈外爆发的,风向虽然并不是正对着他们,可是,他们还是感觉到一阵晕眩,仿佛要呕吐。
  柳三更道:“莫忘记毒菩萨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可以要人的命!”
  这一袋毒粉霹雳,本来当然是为了准备对付去喝赵无忌喜酒的那些宾客。
  能够被赵简请到他“和风山庄”去的人,当然都是大风堂的精英。
  一盏灯的火苗,就足以引爆三四粒霹雳子,“和风山庄”的大厅里,今天当然是灯火辉煌,也不知有多少盏灯、多少支烛。
  如果让毒菩萨也混了进去,悄悄的在每一盏灯旁摆上两三粒霹雳子,
  等到灯火的热度溶化它外面的蜡壳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无忌全身衣裳都已几乎被冷汗湿透。
  柳三更道:“你一定想不到毒菩萨已经投入了霹雳堂。”
  赵无忌的确想不到。
  柳三更道:“你一定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敢对和风山庄下毒手。”
  他们敢这么样做,无异已经在向大风堂宣战!
  只要战端一起,就必将是他们的生死之战,战况之惨烈,赵无忌几乎已能想像得到。
  柳三更道:“这件事纵然不成,他们损失的只不过是毒菩萨一个人而已,他并不是霹雳堂的中坚,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可是这件事若是成功了,大风堂的精英,很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赵无忌握紧双拳,道:“其实无论成不成,结果都是一样的!”
  柳三更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他们既然敢这样做,想必已经有了不惜和我们一战的决心!”
  他的声音兴奋而沉重:“我们大风堂数千弟子,当然也绝不会畏惧退缩!”
  大风堂只有战死的烈士,绝没有畏缩的懦夫!
  他几乎已能看见大风堂的子弟,在一声声霹雳的烟硝火石下,浴血苦战。
  这些人之中,有他尊敬的长者,也有他亲密的朋友。
  这些人随时都可以和他同生死,共患难。
  他自己也准备这么做。
  也许他们并没有战胜的把握,可是只要战端一起,他们就绝不再问生死胜负!
  他相信大风堂的子弟们每个人都能做得到!

  柳三更却忽然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赵无忌吃惊的看着他,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笑。
  柳三更道:“我在笑你。”
  赵无忌道:“笑我,为什么笑我?”
  柳三更道:“因为你又错了。”
  他不让赵无忌开口,接着又道:“现在毒菩萨已死,和风山庄也安然无恙,所以这件事根本就等于没有发生过,霹雳堂只敢派毒菩萨这种人来下手,只不过因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人去问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的主意。”
  赵无忌道:“可是……”
  柳三更打断了他的话,道:“大风堂和他们对峙的局面,已维持了二三十年,很可能还会再继续二三十年,以后甚至说不定还可能化敌为友,你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
  赵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想?”
  柳三更道:“你应该多想你那温柔美丽的新娘子,想想那些专程赶去喝你喜酒的好朋友。”
  赵无忌眼睛又发出了光。他还年轻。
  他本来就是个热情如火的年轻人,很容易被激怒,但也很容易就会变得高兴起来。
  柳三更道:“所以你现在就应该赶紧骑着你那匹快马赶回去,换上你的吉服,到喜堂里去拜天地。”
  赵无忌道:“可是我……”
  柳三更道:“现在你已不欠我的,也已不欠黑婆婆的,可是,你如果还不走,如果还要让你的新娘子着急,我就要生气了。”
  黑婆婆道:“我一定会更生气!”
  赵无忌看着她,看着柳三更,忽然发现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到处都可找到好人。
  这世界毕竟还是充满了温暖,生命毕竟还是可爱的。
  他又笑了。
  他又高兴了起来。
  灾祸毕竟还距离他很远,充满幸福和爱的锦绣前程,却已在他面前。
  他跳了起来:“好,我马上就走。”
  柳三更道:“可是还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赵无忌道:“什么事?”
  柳三更道:“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被别人灌醉。”
  他又露出笑容:“新娘子绝不会喜欢一个在洞房花烛夜,就吐得一塌糊涂的丈夫。”
  黑婆婆道:“一点都不错。”她衰老的脸忽然变得年轻起来:“我记得我做新娘子的那一天,就把我那喝得烂醉的新郎倌踢到床下去睡了一夜,而且至少有三天没有跟他说话。”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红晕,轻轻的笑道:“幸好,有些事不说话也一样可以做的。”
  柳三更大笑。
  赵无忌相信他这一生中很可能都没有这么样大笑过。
  赵无忌当然也笑了:“我一定记住,有别人来灌我酒时,我……”
  黑婆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赵无忌眨了眨眼,道:“我准备就先躲到床底下去,那至少总比被人踢进去的好。”
  黑婆婆大笑,道:“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三

  债已还清,事情都已解决。现在时候还不晚,赶回去正好还来得及。
  赵无忌心情愉快极了。
  最让他觉得愉快的一点是,香香非但没有再留难他,反而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她眼睛里虽然难免带着幽怨,可是至少泪痕已经干了。
  她垂着头,轻轻的说:“你既然一定要走了,我也不想再留你,反正我要留也留不住的。”
  赵无忌道:“谢谢你。”
  他心里真的觉得很感激,感激她的了解,更感激她的宽恕。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
  香香忽又抬起头,凝视着他:“可是我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再来看我的。”
  赵无忌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会再来了。”
  香香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再来也只有多添些苦恼,我又何必再来?”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难免会做出荒唐的事。
  年轻人又哪个不风流呢?
  可是以后他已决心要做个好丈夫,他有决心一定能做得到。
  香香咬着嘴唇:“可是我不信。”
  赵无忌道:“你不信?”
  香香道:“我不信你以后就永远不再看别的女人。”
  赵无忌道:“男人遇着好看的女人,除了真瞎子和伪君子之外,谁都难免要看看的,可是我最多也只不过看看而已。”
  香香还不肯放弃,又道:“我也不信就凭她一个人,就能永远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她也许管不住我,可是,我知道以后一定有个人,会帮着她来管我。”
  香香道:“这个人能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只有他能管得住我。”
  香香道:“这个人是谁?”
  赵无忌道:“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