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
然后他的剑就慢慢的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后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乌鸦吃惊的看着他,忽然大喊:“不错,他用的就是这一招!”
秋草枯黄,血也于了。
燕十三默默的坐下来,坐在乌鸦对面的山坡上。
乌鸦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这一招?”
燕十三道:“因为他只有用这一招才能击败你。”
乌鸦道:“这绝不是点苍剑法,也绝不是你的剑法。”
燕十三道:“当然不是。”
乌鸦道:“这一招是谁的?”
燕十三道:“你应该猜得出。”
乌鸦道:“这就是三少爷的剑法?”
燕十三道:“除了他还有谁?”
乌鸦道:“至少还有你,还有曹冰。”
燕十三苦笑。
他想不到曹冰会在暗中偷学了这一招,那时他们都太专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树林中还有别的人。
他更想不到曹冰会拿乌鸦来试剑。
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曹冰下一个要去找的人,一定就是谢晓峰。
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燕十三在树林里见到的是什么人,三少爷的绝剑他们怎么学会的?
这些事乌鸦都没有问,他已经很了解燕十三这个人。
“你要去神剑山庄就快去,我留下。”
燕十三的确急着想去,曹冰既然偷学了三少爷那一招,当然也同样偷学了他那一招。
他实在不愿意别人用他的剑法去破三少爷的那一剑。
这本该是他的光荣和权利。
就算破不了那一剑,死的也应该是他。
“可是你已受了伤,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不能不为乌鸦担心。
乌鸦并不是种受人欢迎的鸟,也绝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要杀乌鸦的人一定不少。
乌鸦却在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燕十三道:“我自己?”
乌鸦道:“从这里到绿水湖并不远,这一路上已不会有人再替你付账了。”
曹冰一定已找到最迅速舒服的马车,走的一定是最快的一条路。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只凭两条腿赶路,就算能赶在曹冰前面,到了神剑山庄时,惟一还能击败的人,恐怕已只有他自己。
乌鸦道:“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很快就能遇见一个骑着快马的有钱人,先抢他的钱,再夺他的马。”
燕十三笑了,道:“你放心,这种事我并不是做不出的。”
乌鸦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
乌鸦道:“你快去,只要你不死,我保证你一定还可以再见到我。”
燕十三道:“我若死了,一定会叫人把我的剑送给你。”
乌鸦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快死的人,运气总是特别好?”
燕十三道:“我说过。”
乌鸦道:“看起来你的运气现在好像又要来了。”
来的是辆马车。
快马轻车,来得很快。他们刚听见车转马嘶,马车就已从山坳后转出来。
乌鸦道:“我相信这种事你是一定能做得出的。”
燕十三道:“当然。”
他嘴巴说得虽硬,其实真到了要做这种事的时候,他就傻了。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动手?
他忽然发现要做强盗也不是他以前想像中那么容易的事。
眼看着车马已将从他们身旁冲过去,他还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乌鸦皱眉道:“这种好运气绝不会有第二次的。”
燕十三道:“也许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马车骤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并没有出手,马车居然自动停了下来。
车厢中有个嘶哑而奇怪的声音道:“急着要赶路的人,就请上车来。”
乌鸦看着燕十三。
燕十三也看了看乌鸦。
乌鸦道:“运气特别好的人,也未必真的就快死了。”
燕十三大笑。
车门已开,他一掠上车,大笑挥手:“只要我不死,我保证你也一定会再见到我的,就算你不想再见都不行。”
车厢里的人究竟是谁?
轻车快马。
干净舒服的车厢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件宽大的黑袍,用黑帕包着头,还用黑巾蒙着脸。
燕十三就在他对面坐下,只问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尽快载我到翠云峰,绿水湖去?”
“能。”
听到了这个字,燕十三就闭上了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他本来有很多话应该问的,可是他居然连一句都没有问。
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这黑衣人对他却显然有点好奇了,一双半露在黑巾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很亮。
马车走得很快,燕十三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他没有睡着。
因为黑衣人从车垫下拿出一瓶酒开始喝的时候,他的喉结也开始在动。
睡着了的人是嗅不到酒香的。
黑衣人眼睛里有了笑意,把酒瓶递过去,道:“要不要喝两口?”
当然要。
燕十三伸手去拿酒瓶的时候,就好像快淹死的人去抓水中的浮木一样。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张开来。
如果他张开眼来看看,就会发现这黑衣人的一双手也很好看。
无论多秀气的男人,都很少会有这么样一双手的。
事实上,这么好看的手,连女人都很少有,纤长秀美的手指,皮肤柔滑如丝缎。
燕十三把酒瓶送回去的时候——当然是个已经快空的酒瓶。
他碰到了这双手。
只要他还有一点感觉,就应该能感觉到这双手的柔滑纤美。
可是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黑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人?”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而奇怪,有这么样一双手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燕十三的回答很简单!
“我是人。”
“是不是活人?”
“到现在为止还是的!”
黑衣人道:“但你却不想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也是个人,而且一定也是个活人。”
黑衣人道:“这就够了?”
燕十三道:“很够了。”
黑衣人道:“我的车马并不是偷来的,酒也不是偷来的,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请你上车,送你到绿水湖,而且还请你喝酒?”
燕十三道:“因为你高兴。”
黑衣人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
现在她的声音已变了,变得娇美而动听。
现在无论谁都一定会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好看的女人,男人总是喜欢看的。
黑衣人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
燕十三道:“不想。”
黑衣人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不想惹麻烦。”
黑衣人道:“你知道我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无缘无故就请人坐车喝酒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
黑衣人道:“是有毛病?还是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
黑衣人又笑了,笑声更动听:“也许你看过我之后,就会觉得纵然为我惹点麻烦,也是值得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且很好看。”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总希望让别人看看她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别人若是拒绝了她,她就一定会觉得是种侮辱,一定会很伤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伤心难受的时候,就往往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燕十三道:“譬如说什么事?”
黑衣人道:“譬如说,她说不定会忽然把自己请来的客人赶下车去。”
燕十三也开始在叹气。
开始叹气的时候,他已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立刻又闭上。就好像忽然见了鬼一样。
因为他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在黑衣服里的人。
他看见的当然也不是鬼。
无论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这么好看的鬼来。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
一个赤裸的女人,全身上下连一块布都没有,黑布白布花布都没有。
只有丝缎。
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滑柔美如丝缎。
燕十三本来的名字当然并不是真的叫燕十三,可是他本来的名字也绝不是鲁男子,更不是柳下惠。
他见过女人。
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见过,有的穿着衣服,也有的没穿衣服。
有的本来穿着衣服,后来却脱了下来。
有的甚至脱得很快。
一个赤裸的女人,本来绝不会让他这么样吃惊的。
他吃惊,并不是因为这女人太美,也并不是因为她的腰肢太细,乳房太丰满。
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双修长结实,曲线柔美的腿。
这些事只会让他心跳,不会让他吃惊。
他吃惊,只因为这女人是他见过的,刚刚遇见过的,还做了件让他吃惊的事。
这女人当然不会是慕容秋荻。
这女人赫然竟是夏侯星那温柔娴慧的妻子,火焰山,红云谷,夏侯世家的大少奶奶。
夏侯星的剑法也许并不算太可怕,但是他们的家族却很可怕。
火焰山,红云谷的夏侯氏,不但家世显赫,高手辈出,而且家规最严。夏侯山庄中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去,都不会受人轻慢侮辱。夏侯山庄的女人走出来,别人更连看都不敢去多看一眼。因为你若多看了一眼,你的眼珠子就很可能被挖出来。所以无论谁忽然发现夏侯家里大少奶奶,就赤裸裸的坐在自己对面,都要吓一跳的。坐在对面还好些。现在薛可人居然已坐到他旁边来,坐得很近,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朵旁边。
燕十三却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他并不笨,也不是很会自我陶醉的那种人。他早已算准了坐上这辆马车后,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的。
但他却不知道这麻烦究竟有多大。
现在他知道了。
如果他早知道这麻烦有多大,他宁可爬到绿水湖去,也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
一个赤裸的美女,依偎在你身旁,在你的耳畔轻轻呼吸。
这是多么绮丽的风光,多么温柔的滋味。
如果说燕十三一点都不动心,那一定是骗人的话,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算他明知道女人很危险,危险得就是座随时都会爆破的火山。
就算他能不呼吸,不去嗅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不动,不跳。
他心跳得很快。
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的确是绝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的。
可是他现在已经坐上来了。
他耳畔不但有呼吸,还有细语:“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敢?”
燕十三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已经在看着她。
薛可人笑了,嫣然道:“你总算还是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胆子。”
燕十三苦笑道:“可是我就算看三天三夜,我也看不出。”
薛可人道:“看不出什么?”
燕十三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薛可人道:“你应该看得出的。”
她挺起胸膛,伸直双腿:“如果我不是人,你看我像什么?”
只要有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她不但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女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中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燕十三道:“你很像是个女人,可是你做的事却不像。”
薛可人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十三道:“如果我能想得出,我也不是人了。”
薛可人道:“你认为你自己很丑?”
燕十三道:“还不算太丑。”
薛可人道:“很老?”
燕十三道:“也不算太老。”
薛可人道:“有没有什么缺陷?”
燕十三道:“没有。”
薛可人道:“有没有女人喜欢过你?”
燕十三道:“有几个。”
薛可人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燕十三道:“如果你是别的女人,我非但不会奇怪,而且也不会客气,可惜你……”
薛可人道:“我怎么样?”
燕十三道:“你有丈夫。”
薛可人道:“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后,就一定会有丈夫。”
这好像是废话,却不是。
因为她下面一句话问得很绝:“如果她嫁的不是个人,她算不算有丈夫?”
这句话问得真够绝,下面还有更绝的:“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条猪,一条狗,一块木头,她能不能算有丈夫?”
燕十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有反问:“夏侯星是猪?”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是木头?”
薛可人道:“也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他是狗?”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是狗,也许反倒好一点。”
燕十三道:“为什么?”
薛可人道:“因为狗至少还懂一点人意,有一点人性。”
她咬着嘴唇,显得悲哀,又怨恨:“夏侯星比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比狗还会咬人,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嫁给他三年,每天都恨不得溜走。”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溜?”
薛可人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平时他从来都不许我离开他一步。”
燕十三又在找,找那瓶还没有完全被他喝光的酒。他想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