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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患难相共

发布时间: 2018-08-26 20:51:34

  华少坤脸色果然变了,厉声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消愁解闷?”
  竹叶青道:“因为华先生是个君子。”
  他的笑忽然变得充满讥诮:“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华少坤的手已抖,显然在强忍着怒气。
  竹叶青道:“今晨那一战,是谁胜谁负,你知道得当然比谁都清楚。”
  华少坤的手抖得更厉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该当着你妻子的面,承认你自己输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华少坤用力握紧双拳,道:“说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也像我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就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会觉得羞愧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晓峰。”
  他冷冷的接着道:“所以现在若有人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妨告诉他,你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懦夫!”
  华少坤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不错,我是个懦夫,但是我一样可以杀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嘶哑,收缩的瞳孔忽然扩散,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吃惊的看着他,想动,却没有动。
  竹叶青道:“你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叶青道:“他已是个老人,体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没有迷药,还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变色道:“迷药?”
  竹叶青淡淡道:“这种迷药的味道虽然又浓又苦,但若混在陈年的竹叶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了,我也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扑过来,却撞翻了桌子。
  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在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站起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知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药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玲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拼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湿透。
  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
  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坐在他们吃饭时总要特地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你若看见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我们都以她为荣。
  炊火早已熄灭,连灰都已冷透。
  狭小的厨房里,已永远不会再有昔日的温暖,那种可以让人一直暖入心底的肉汤香气,也永远不会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确在这里得到过他从来未曾得到过的满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肉捧上来时,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比剑光还亮。
  剑光闪动,剑气纵横,鲜血飞溅,仇人倒下。
  ——我就是谢家的三少爷,我就是谢晓峰。
  ——天下无双的谢晓峰。
  究竟是谁比较快乐?
  是阿吉?还是谢晓峰?

  门悄悄的被推开,一个纤弱而苗条的人影,悄悄的走了进来。
  这是她的家,这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
  现在她又回来了。
  带她回来的,是个胖胖的陌生人,却有一身比燕子还轻灵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腾云驾雾。
  她不认得这个人。
  她跟他来,只因为他说有人在这里等她,只因为等她的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轻轻道:“坐。”
  这是他们为她留的位子,她回来就应该还给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这张椅子上,她乌黑柔软的头发长长披下来,态度温柔而高贵,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那时他就希望自己以前从未看过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总不能让谢家的后代娶一个妓女做妻子。
  ——妓女,婊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时感觉到的那种热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动时的那种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过看起来比别人要大些。
  小弟还是个孩子。
  ——没有人愿意做那种事的,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她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惟一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但是小弟才十五岁,小弟是谢家的骨肉。

  娃娃已坐下来,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来,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谢晓峰迟疑着,终于道:“我见过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受的伤已没事了,现在也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才请那位谢掌柜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
  谢晓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要我嫁给小弟。”
  她还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凄凉。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为你觉得我配不上他,你对我好,照顾我,只不过是同情我,可怜我,但是你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
  谢晓峰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位慕容夫人,因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为她用不着出卖自己去养她的家,用不着做婊子。”
  她的泪已流下,忽然放声大哭:“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希望有人能真正的爱她。”
  谢晓峰的心在刺痛,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过去,轻抚她的秀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已痛苦般扑倒在他怀里。
  对她说来,能够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么忍心将她推开?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门被用力撞开,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忽然出现在门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充满了恨。

  谁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来?
  谁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也许小弟已知道。
  也许谢凤凰也已知道。

  华少坤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发现的。
  他的咽喉已被割断,衣服上,手上,苍白的须发上都是血。
  他身旁还有把血刀。
  没有人能形容出谢凤凰看到她丈夫尸身时的悲伤,痛苦和愤怒。
  在那一瞬间,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只疯狂的野兽。
  她大哭,大叫,抓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撕裂,撕成一片片,再用火烧,再用刀切,烧成粉末,切成浓血。
  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个时辰后,她才总算渐渐平静。
  可是她还在不停的流泪。
  二十年患难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关,深入骨髓的感情。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他死?死得这么惨?
  她的悲伤忽然变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们放开我,让我坐起来。”

  天虽然已快亮了,桌上还燃着灯,灯光照在慕容秋荻脸上,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谢凤凰已在她对面坐下,泪已干了,眼睛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伤可以令人疯狂,真正的仇恨却能令人冷静。
  她冷冷的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道:“我错了,你也错了!”
  慕容秋荻道:“你为什么错了?”
  谢凤凰道:“因为我们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战,败的并不是谢晓峰,而是华少坤,可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慕容秋荻不能否认。
  谢晓峰的那柄剑,若是真正被震飞的,又怎么会恰巧落在谢凤凰手边?
  他借别人的一震之力,还能将那柄剑送到谢凤凰手边,这种力量和技巧用得多么巧妙?
  谢凤凰道:“谢晓峰本来不但可以击败他,还可以杀了他,可是谢晓峰没有这么做,所以现在杀他的人,也绝不会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认。
  谢凤凰盯着她,道:“所以我想问你,除了谢晓峰外,这里还有什么人能一剑割断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沉思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个人。”
  谢凤凰道:“谁?”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谢凤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难道你说他……他是自杀的?”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会,绝不会,为了我他绝不会这么做。”
  慕容秋荻叹了口气,道:“他这么做,也许就是为了你。”
  她接着又道:“因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败的是他,你不忍说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这种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像他那么刚烈的人,怎么能忍受?”
  谢凤凰垂下头,黯然道:“可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没有谢晓峰,他就不会死。”
  她自己是女人,当然很了解女人。
  女人们在自己的悲伤愤怒无处发泄时,往往就会迁怒到别人头上。
  谢凤凰果然又立刻抬起头,道:“谢晓峰也知道他的脾气,也许早就算准了他会走上这条路,所以才故意那样做。”
  慕容秋荻轻轻的叹了口气,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谢凤凰又盯着跳跃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听说只有你知道谢晓峰剑法中的破绽。”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确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谢凤凰道:“为什么没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出手也不够快,虽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绽在哪里,等我一招发出时,已来不及了。”
  她叹息着,又道:“这就像我虽然明明看见有只麻雀在树上,等我去捉时,麻雀已飞走。”
  谢凤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谢凤凰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诉过一个人,因为只有他那柄剑,或许能对付谢晓峰。”
  谢凤凰道:“这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小弟已转身冲了出去,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就转身冲了出去。
  他已亲眼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就算亲眼看见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还不了解这句话,也不想听人解释,只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受了伤害,纵然他对娃娃并没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该背叛她,谢晓峰更不该。
  谢晓峰了解这种感觉。他也曾受过欺骗,受过伤害,也曾是个倔强而冲动的热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
  他知道谢掌柜一定会照顾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顾小弟。
  只有他能从这少年倔强冷酷的外表下,看出他内心深处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后,却没有回头。
  他不想再见这个人,可是他也知道,谢晓峰若是决心想跟住一个人,无论谁都休想甩脱。
  谢晓峰没有开口。
  因为他也知道,这少年若是决心不想听人解释,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天已经亮了,日色渐高。
  他们从陋巷走入闹市,从闹市走入荒郊,又从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过客大都行色匆匆。
  现在秋收已过,正是人们结算这一年盈亏利息的时候。
  有些人正急着要将他们的收获带回去和家人分享。
  有些人带回去的,却只有满心疲劳和一身债务。
  谢晓峰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过?有什么收获?
  ——这一年是我亏负了别人,还是别人亏负了我?
  他无法回答。
  有些人的账,本就是谁都没法子算得清的。

  正午。
  他们又走入了另一个城市,走上了热闹的长街。
  不同的城市,同样的人,同样在为着名利和生活奔波。同样要被恩怨情仇所苦。
  谢晓峰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小弟已停下来,冷冷的看着他。
  他走过去,还没有开口,小弟忽然问:“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已决心准备要好好照顾我?”
  谢晓峰承认。
  他忽然发现小弟了解他,就正如他了解小弟一样。
  小弟道:“我已走得很累了,而且饿得要命。”
  谢晓峰道:“那么我们吃饭去。”
  小弟道:“好极了。”
  他停下来的地方,就在“状元楼”的金字招牌下,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里面那和气生财的胖掌柜,正在对着他们躬身微笑。

  “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再来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不能少。”
  这就是小弟点的菜。
  胖掌柜微笑鞠躬:“不是小人夸口,这地方除了小号外,别家还真没法子在仓促间办得出这么样一桌菜来。”
  小弟道:“只要菜做得好,上得快,赏钱绝不会少。”
  胖掌柜道:“却不知还有几位客人?几时才能到?”
  小弟道:“没有别的客人了。”
  胖掌柜道:“只有你们两位,能用得了这么样一桌菜?”
  小弟道:“只要我高兴,吃不了我就算倒在阴沟里去,也跟你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