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的尸体已被收走,他最后拿的那副“至尊宝”却还留在桌上。
竹叶青就坐在桌子边,用手指轻抚着那副牌,微笑着道:“据说一个人能拿到这副牌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那意思就是说,就算你赌了五十年牌九,每天都在赌,能拿到这副牌的机会,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次。”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他知道阿吉已走出来,正在静静的看着他。
他微笑回头,又道:“所以无论谁能拿到这副牌,运气都一定很不错!”
阿吉道:“昨天晚上拿到这副牌的人,运气并不好。”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人事无常,又有谁能一直保持住自己的好运气?”
他抬起头,凝视着阿吉,缓缓道:“所以一个人若是有了机会时,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不可放弃!”
阿吉道:“你还想说什么?”
竹叶青道:“现在阁下的机会已来了!”
阿吉道:“什么机会?”
竹叶青道:“世人操劳奋斗一生,所寻求的是什么?也只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
他微笑又道:“现在阁下已经有了这种机会,实在可贺可喜!”
阿吉盯着他,就好像钉子钉在墙里一样,忽然问:“你就是竹叶青?”
竹叶青仍在微笑,道:“我姓叶,叫叶青竹,可是别人都喜欢叫我竹叶青!”
他仍在微笑,笑得有点奇怪。
阿吉道:“是不是大老板叫你来的?”
竹叶青承认。
阿吉道:“那么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竹叶青道:“什么事?”
阿吉道:“一个人挣扎奋斗一生,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竹叶青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阿吉道:“还有两个字,理想!”
竹叶青道:“理想?”
他真的不太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你想要的是什么?”
阿吉道:“我想要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过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竹叶青更不会懂,所以又解释:“虽然有些人出卖自己,可是也有些人愿意挨穷受苦,因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能活得心安,受点苦也没有关系!”
竹叶青道:“真有这种人?”
阿吉道:“我有很多朋友都是这种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也一样,只可惜你们却偏偏不肯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所以……”
竹叶青道:“所以怎么样?”
阿吉道:“所以你们要我走,只有一个条件!”
竹叶青道:“什么条件?”
阿吉道:“只要你们放过这些人,我就放过你们,只要大老板自己亲口答应我,绝不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马上就走。”
竹叶青道:“你一定要大老板当面告诉你?”
阿吉道:“一定。”
竹叶青道:“十万两能不能改变你的意思?”
阿吉道:“不能!”
竹叶青在考虑,缓缓道:“你真的想见大老板?”
阿吉道:“今天我就想见他!”
竹叶青道:“在什么地方见?”
阿吉道:“随便他!”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那里行不行?”
阿吉道:“行。”
竹叶青道:“吃晚饭的时候好不好?”
阿吉道:“好。”
竹叶青立刻站起来准备走了,忽又带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阿吉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看着竹叶青走出去,阿吉又看着那副“至尊宝”沉思了很久,他在想竹叶青刚才说的话。
——机会来到时,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绝不可放弃。
现在他们给他的是种什么样的机会?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件很可怕的事,等他冲回里面那间屋子,金兰花果然已不见了。
大老板坐在他那宽大舒服的交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竹叶青,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歉意。
这个人已为他工作了六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却比任何人都少。
现在他非但通宵未眠,而且水米未进,却还是看不出一点怨怼疲倦之色,能够为大老板做事,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光荣和安慰。
——像这么样忠心勤劳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大老板从心里叹了口气,才问道:“你已见过了阿吉?”
竹叶青点点头,道:“那个人的确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大老板道:“你把他买了下来?”
竹叶青道:“现在还没有。”
大老板道:“是不是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
竹叶青道:“我带了十万两银票去,可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没有用。”
大老板道:“为什么?”
竹叶青道:“我去的时候,桌上还堆满了银子,他非但没有碰过,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又补充:“他本来已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的,却还是没有把那么多银子看在眼里,由此可见,他要的绝不是这些。”
大老板道:“他要的是什么?”
竹叶青道:“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大老板道:“这是什么意思?”
竹叶青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我们放手,把现在我们做的生意全停下来!”
大老板沉下了脸。
竹叶青道:“他还要跟大老板见一次面,亲口答应他这条件!。”
大老板道:“你怎么说?”
竹叶青道:“我已替大老板跟他约好,今天晚上,在韩大奶奶的地方跟他见面!”
大老板目中现出怒色,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可以替我作主的?”
竹叶青垂下头,道:“没有人敢替大老板作主!”
大老板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只不过替大老板做了个圈套,让他自己把脖子套进去。”
大老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脸上的神色已和缓了许多。
竹叶青道:“我跟他在外面谈判时,忽然发现了件怪事。”
大老板道:“什么事?”
竹叶青道:“我发现铁头的三姨太一直在里面的门缝里偷看,而且一直都在看着他,显得又紧张,又关切。”
大老板的手握紧,道:“那个女人是铁头从哪里弄来的?”
竹叶青道:“那女人叫金兰花,本来是淮阳一带的名妓,江湖中有不少名人,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
大老板眼睛里发出光,道:“你认为她以前一定认得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竹叶青道:“不但认得,而且一定是老相好!”
大老板道:“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吉的来历?”
竹叶青道:“一定!”
大老板盯着他,道:“现在她当然已经不在阿吉那里了?”
竹叶青道:“已经不在了!”
大老板满意的吐出口气,道:“她在哪里?”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和苗子兄妹在一起。”
大老板眼睛更亮,道:“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光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哪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挟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么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一下子失踪的!”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个比他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竹叶青道:“是的!”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多情多义的婊子?”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既不要钱,也不要命的婊子?”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微笑道:“我也没有。”
被单雪白干净,还带着兰花的香气。
阿吉把它撕开来,撕成一条条,包扎住身上的刀伤。
他知道大老板绝不会接受他提出的条件,也知道今夜必定会有恶战。
他一点都不在乎,可是他不能不想到金兰花。
——我一定听你的话,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去。
她留在他脸上的泪痕虽已干,她的声音却仿佛还在他耳畔。
这些话他能不能相信?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够出卖,又有谁能相信她宁死也不出卖别人?
阿吉用力将布带在胸膛上打了结。
他的心里也有结,千千万万个结,解不开的结,因为他并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当然也有他的过去。
在逝去的那一段日子里,他有过悲伤,有过欢乐,当然也有过女人。
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
在他眼中看来,女人只不过是一种装饰,一种工具,当他需要她们时,她们都会像猫一样乖乖投入他怀里。
当他厌倦时,他就会像垃圾般将她们抛开。
对这一点,他从不隐瞒,也从无歉疚,因为他总认为他天生就应该享受女人的宠爱。
如果有女人爱他,爱得要死,爱得恨不得能死在他怀里,他都认为那女人活该。
所以如果金兰花现在出卖了他,他也会认为自己活该。
他也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已经准备拼了。
一个人,一条命,不管是怎么样一个人,不管是怎么样一条命,只要他自己准备拼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心里是不是有某种不能向人诉说的隐痛?
——他是不是受过某种永远不能平癒的创伤?
谁知道?
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至少他全心全意都希望自己能忘记,还有谁知道?
桌子上有一斛珍珠,一把刀。
桌子旁边有三个人——大老板、竹叶青、金兰花。
大老板没有开口。
不必要的时候,他从不开口——如果有人能替他说出他要说的话,他何必开口?
先开口的当然是竹叶青。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和缓轻柔:“这是最好的珍珠,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当然会更漂亮,就算不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也会有很多男人会觉得她忽然变得很漂亮。”
会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可是每个女人都有老的时候!”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到了她老的时候,都会变得不漂亮。”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每个女人都需要男人,可是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发觉,珍珠比男人更重要。”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轻抚刀锋,道:“这是一把刀,可以杀人的刀。”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如果被这把刀戳在心口里,珍珠对她就没有用了,男人对她也没有用了。”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你喜欢被人戳一刀,还是喜欢珍珠?”
金兰花道:“珍珠。”
竹叶青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姓什么?叫什么?是从哪里来的?”
金兰花道:“不知道。”
竹叶青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在他手里,刀锋一闪,划过金兰花的左耳。
这一刀并不是虚张声势,他知道只有血淋淋的事实才能真正令人恐惧。
金兰花全身都因恐惧而收缩。她看见了自己的血,也看见了随着鲜血落下的半只耳朵。
但是她并没有觉得痛,这种恐惧竟使得她连痛苦都已感觉不到。
竹叶青脸上却毫无表情,淡淡道:“耳朵缺了一半,还可以用头发盖住,若是鼻子少掉半个,就难看得很了!”
金兰花忽然大声道:“好,我说。”
竹叶青微笑着放下手里的刀,道:“只要你肯说,这些珍珠还是你的!”
金兰花道:“其实根本用不着我说,你们也该知道他是谁!”
竹叶青道:“哦?”
金兰花道:“他就是要你们命的阎王!”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已扑上桌子,用两只手握住桌上的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大老板的脸色变了,一把揪住她头发,厉声道:“你只不过是个婊子,为什么要为一个男人死?”
金兰花的脸色苍白,嘴角已开始有鲜血渗出,却还有一口气,还可以说出心里的话:“因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们却只不过是一群连猪狗都不如的杂种,我能够为他死,我……我已经高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