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十四。
长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时候都黑暗。
高渐飞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冷得连血都仿佛已结冰。
“我没有错。”他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朱猛,也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错。”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
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面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来也想扑过去,抱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
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地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远?该到什么地方去?要走多远才能忘记这些事?
这些问题有谁能替他回答?
距离天亮的时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视着黑暗的苍穹。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既然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这样子会死的。”
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人冷冷地说:“今年冬天长安城里最少也有四、五个人是这样子冻死的,冻得比石头还硬,连野狗都啃不动。”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让他死。
他的下颚忽然扭开,忽然感觉到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入了他的咽喉,流进了他的胃。
他的胃里立刻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口箱子。
一个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这个人如果想要一个人活下去,无论谁都很难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无论谁都很难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这一点。
“好酒。”他一跃而起,尽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样子:“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不是泸州大曲?”
“好像是。”
“这种事你是瞒不过我的,别人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喝酒了。”
小高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些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剑客,另外还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这个人冷冷地看着小高:“你是个混蛋。”
小高又大笑:“混蛋就混蛋,混蛋和酒鬼有什么分别?”
“有一点分别。”
“哪一点?”
“你看过就知道了。”
“看什么?”小高问:“到哪里去看?”
这个人忽然托住他的肋,带着他飞掠而起,掠过无数重屋脊后才停下。
“这里。”他说:“就是到这里来看!”
这里是一座高楼的屋脊,高楼在一片广阔的园林中。
这座高楼就是长安居的第一楼。
二
天已经快亮了,在灰朦朦的曙色中看过去,花依旧红得那么高傲,那么艳丽。奇怪的是,雪地上仿佛也飘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认为那是花你就错了。”提着箱子的人说:“那不是花,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朱猛来的时候,已经将他属下的死士埋伏在这里,已经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
“可是你们也应该想到,卓东来也不会没有准备。”提着箱子的人说:“这里没有他的人,只因为他的人都在外面,他知道你们要把人手埋伏在这里,所以就在外面把你们包围。”
这一次卓东来属下一共出动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这两天里所能调集来的最佳人手。
“他们的人虽然几乎比你们多几倍,卓东来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雄狮堂这次来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来拼命的。”
“拼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为拼命就一定有用?”
他问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拼命会不会有用?我会不会吓得不敢动手?”他的问题尖锐而无情,令人根本无法回答,他也不准备要小高回答。
“有时候拼命只不过是送死而已。”他说:“卓东来怕的绝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谁?”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难道忘了我和司马在大雁塔下的那一战?”
“可是司马不在长安。”
“他在哪里?”
“在洛阳。”提箱子的人说:“他不是卓东来那样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气,只不过他受到的牵制太多而已。”
“哦?”
“要做一个不败的英雄绝不是件容易事,司马超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提箱子的人在为司马叹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
“司马在长安,以卓东来一人之力,怎么能对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动手,你们会不会放过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迹,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蝶舞,当时他和朱猛的确有很好的机会把卓东来斩杀于酒筵前。
“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你们轻轻放过了,因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说:“你当然应该走的,因为你是条男子汉,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朱猛翻脸。”
他的声音冷锐如尖刺:“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走的时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把一个断了腿的女人留给朱猛,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却认为你对卓东来更够朋友,因为你把朱猛和雄狮堂的八十六个兄弟都留给了他。”
小高说不出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全身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所以他们只有跟卓东来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并不是一定有用的。”提箱子的人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个屠场。”
他淡淡地问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场是什么样子的?”
小高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声音已因悲痛而嘶哑。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在这里。”
“你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并不太愉快,也不太难受。”提箱子的人淡淡地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看着别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杀?”小高厉声向这个好像永远都不会动一点情感的人说:“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个人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问小高:“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救救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闭住。
“如果你真的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为卓东来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这个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他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随时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小高冷笑:“他找的是谁?”
“能送你去死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他找的这个人杀人从未失手过。”
“哦?”
“你当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价钱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少。”
“他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价钱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说:“他姓萧,剑气萧萧的萧,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你就是萧泪血?”
“是的。”
小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这种尖针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乱中骤然冷静。
晨雾刚升起,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比雾还神秘的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要为钱而杀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杀过人了。”萧泪血说:“这种事并不有趣。”
“这次你为什么要破例?”
萧泪血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灰黯的冷眼里却露出种雾一般的表情。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
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
“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你呢,”小高问:“你的绳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绳子才能绑得住你?”
“是一张契约。”
“契约?”小高不懂:“什么契约?”
“杀人的契约。”
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到了远方:“现在我虽然是个富可敌国的隐士,二十年前我却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现在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根,除了这口箱子外,什么都没有。”
“这口箱子是件杀人的武器,所以你就开始以杀人为生?”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萧泪血说:“我要的价格虽高,信用却很好,只要订下了契约,就一定会完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讽刺,对自己的讽刺:“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晚上从来不会睡不着觉。”
“只不过后来你还是洗手了。”小高冷冷地说:“因为你赚的钱已经够多了。”
“是的,后来我洗手了,却不是因为我赚的钱已经够多,而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杀了一个人之后,忽然受得睡不着了。”
萧泪血握紧他的箱子:“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条绳子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张契约是我最早订下来的,契约上注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为他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我去杀什么人,我都不能拒绝。”
“这张契约一直都没有完成?”
“一直都没有。”萧泪血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为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要我去做这件事。”
“所以这张契约一直到现在还有效。”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订这么样一张要命的契约?”小高叹息:“他出的价钱是不是特别高?”
“是的。”
“他给了你多少?”小高问。
“他给了我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萧泪血说:“在我订那张契约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我。”
“要杀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问:“这个人是谁?”
萧泪血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张契约已经送回来给我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要你去杀的人?”
“是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高渐飞?”
“是的。”
萧泪血静静地看着高渐飞,高渐飞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都平静得出奇,就好像杀人和被杀都只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小高才问萧泪血。
“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尸体在哪里?”他说:“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还没有尸体。”萧泪血说:“他暂时还不会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子:“这一次他又杀出了重围?”
“不是他自己杀出去的,是卓东来放他走的。”萧泪血说:“他本来已经绝无机会。”
“卓东来为什么要放他走?”
“因为卓东来要把他留给司马超群。”萧泪血说:“朱猛的死,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这一类的事卓东来通常都会留给司马超群做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说:“确实很不容易。”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又闭上了嘴,远方却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红色轻烟升起,在这一片灰朦朦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刚渗入冰雪中的一缕鲜血。
轻烟很快就被风吹散了,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对小高说:“我要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去,你也跟我来。”
那股红色的轻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别的意思?
──是一种讯号?还是一种警告?
那个特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萧泪血为什么要带小高到那里去?
有很多人杀人时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难道那里也是个屠场?
这里不是屠场,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这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而已,建筑在一条偏僻冷巷中的一个小小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在这酷寒的二月凌晨,当然更不会有香火。
小高默默地站在萧泪血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双看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沧海桑田却始终互相厮守在一起的公婆,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一双自古以来就不被重视的卑微小神,远比那些高踞在九天之上,带着万丈金光的仙佛神祇都要幸福得多。
──蝶舞,你为什么会是蝶舞?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问。
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们厮守在一起的那几天当作一个梦境。
三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萧泪血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小高没问,萧泪血却说:“他们全都知道。”
他说:“那段日子里我做的每件事他们全都知道。”
“他们?”小高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萧泪血看着龛中的神像:“就是这一对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萧泪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够资格要我去杀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会到这里来,留下一个地名,一个人名。”萧泪血解释:“地名是要我去拿钱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杀的人。”
──一个冷僻的土地庙,一个隐密的角落,一块可以活动的红砖,一卷被小心卷起的纸条,一笔非常可观的代价,一条命!
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
“如果我认为那个人是应该杀的人,我就会到他们留下名字的那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有一笔钱等着我。”萧泪血说:“只有钱、没有人,我的主顾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
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呢?”
“能够让人不惜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去杀他的人,通常都有他该死的理由。”萧泪血说:“所以这个小小的土地庙很可能就是长安城里交易做得最大的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里又充满讥诮:“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甚至可以算是男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最古老的一种。”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有一行远比这一行更古老,因为她们有最原始的资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个月,多么长的一段日子。”萧泪血轻轻叹息:“在这段日子里,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这地方却好像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十六年来你都没有到过这里?”
“直到前天我才来。”
“过了十六年之后,你怎么会忽然又来了?”小高问萧泪血。
“因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称为‘血火’的烟讯。”
“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股红烟?”
“是的。”
萧泪血接着说:“血火一现,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突然暴毙,所以,又有人称它为‘死令’,勾魂的死令。”
他又解释:“找我的人到这里来过之后,就要到城外去发放这种红色的烟火,每天凌晨一次,连发三次。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经来过,已经接到了那张不能不完成的契约。”
“是的。”
“用你的一条命来换这张契约的人就是卓东来?”小高问。
“不是他。”萧泪血冷笑:“他还不配。”
“但是你却知道这是卓东来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萧泪血说的话很奇怪:“自从那个人忽然自人间消失之后,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他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和他订立这张契约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和卓东来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这些事小高都不想问了。他本来已经很疲倦,疲倦得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可是现在精神却忽然振奋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对手,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死而无憾,因为那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小高说:“可是你要杀我也不容易。”
他盯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你要杀我,至少也得先打开你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这柄剑之前,就打开你这口箱子。”
他的剑也在他的手里,已经不再用青布包着,一入长安,他就已随时准备拔剑。
萧泪血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小高这只握剑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指关节忽然发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
──剑上的泪痕是谁的泪痕?
──萧大师的。
──宝剑已铸成,他为什么要流泪?
──因为他已预见到一件灾祸,他已经在剑气中预见到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的独子就是萧泪血?
──是的。
四
浴室中热气腾腾,卓东来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时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这间浴室在他的寝室后,就像是藏宝的密室一样,建筑得坚固而严密。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发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发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爱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东来在恶梦中常常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
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不服气。
他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碍,自从他成年后,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会因为练习像平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还有一件事却是他永远做不到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身体上的某一部份永远都像是个婴儿。
卓东来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热水泡出来的,他喜欢泡在滚烫的热水里。
他沐浴的设备是特地派人从“扶桑国”仿制的“风吕”。
每当他泡在滚滚的热水中时,他就会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边,又受到了那种热力和压挤。
──他是在虐待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样将虐待惩罚别人当作一种乐趣?
现在卓东来心里所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萧泪血。
一个人是天下无双的高手,而且还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运却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亲铸出的宝剑下。
另外一个人本来是必将死在他手里的,根本就完全没有抵挡逃避的余地。
可是宝剑却在这个人手里。
──这两个人之中死的是谁?
卓东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他的笑容就已经被冻死在他的皮肤肌肉里。
他的瞳孔已收缩。
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时,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一类的事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用一种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了解的方法,打开了他这密室的门,已经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后。
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卓东来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萧泪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是我。”
卓东来忽然长长叹息。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死在高渐飞的‘泪痕’下。”卓东来说:“冥冥中本来已注定了你的命运。”
他又叹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说法多么荒谬可笑。”
“以前呢?”萧泪血问:“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尽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尽方法要我去杀高渐飞。”萧泪血又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两个人之中究竟是谁会死在谁手里?”
“是。”
“不管死的是谁,你大概都不会伤心的。”
“我的确不会。”卓东来说:“不管死的是谁,对我都有好处。如果你们两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会好好安排你们的后事。”
他说的是实话,卓东来一向说实话。
因为他不必说假话。
在大多数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对另外一些人说谎根本没有用。
萧泪血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他喜欢和这一类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能和这一类的人交手远比做他们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说实话,”萧泪血道:“我说出的每句话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还没有见过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实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头看我一眼,你就永远看不到别的事了。”
“我不会回头的。”卓东来说:“暂时我还不想死。”
“说实话是种很好的习惯,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萧泪血的声音很平淡:“只要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你死在这个木桶里。”
“我说过,暂时我还不想死。”卓东来的声音也很平静:“我当然更不想赤裸裸的死在这么样一个木桶里,你应该相信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很好。”
萧泪血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觉得很满意,所以立刻就问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个人订了一张杀人的契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约上最重要的一项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个名字。”
“这一点我也知道。”
“现在已经有人把这张契约送来给我了,而且已经在上面填好了一个人的名字。”萧泪血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名字?”
“我知道。”卓东来居然笑了笑:“那个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契约是不是你跟我订的?”
“不是。”卓东来说:“我还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东来道:“是一个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约送到那个土地庙,再到城外去点燃血火,为了确定要让你看见,所以每天点一次,连点三天。”
“是一个人要你送去的,”萧泪血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嘶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卓东来说:“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是。”
“很好,”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被撕裂:“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你要带我去见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东来立刻就站起来,对于无法争辨的事,他从来都不会争辨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萧泪血说:“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别的事。”
卓东来跨出浴桶,披上紫貂。
他的动作很慢,每个动作都很谨慎。
因为他已听出了萧泪血声音里的仇恨和杀机。
萧泪血不会杀他的,也不会砍他的腿,可是只要他的动作让萧泪血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身上就一定会有某一部分要脱离他了。
他绝不给任何人这种机会。
萧泪血无疑正在观察着他,对他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你的反应和速度都够快,内家气功也练得很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击败你。”萧泪血说:“我相信司马超群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他远不及你冷静。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冷静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的。”卓东来又在笑:“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自我陶醉的时候,尤其是在夜半无人时,薄醉微醺后。”
“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我出手,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比你强?”萧泪血淡淡地问:“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你一出手就可以杀了我?”
“我没有想到过。”卓东来说:“这一类的事我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禁止自己去想,”卓东来笑得仿佛有点感伤:“一个人如果还能活下去,像这一类的事就连想都不能去想。”
萧泪血冷笑:“所以你宁愿变得像一条狗一样听话,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东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五
小院外的窄门紧闭。
卓东来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声。
这种敲门的方法无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约定的,小院里却没有回应。
“他不在?”
“他在。”卓东来说:“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个他不能见的人来了,要他快点走?”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走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逃走过。”卓东来告诉萧泪血:“何况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
可是小院里仍然没有应声,卓东来又敲门,敲得比较用力一点。
门忽然开了,开了一线。
这扇门虽然是开着的,可是里面并没有锁住,也没有上栓。
老人也没有走。
幽静的小院里,花香依旧,古松依旧,小亭依旧,老人也依旧坐在小亭里,面对着亭前的雪地,亭前仿佛依旧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会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会使人老,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会再老了。
老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虑判断计划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忧郁痛苦欢乐烦恼相思回忆。
只有死人才会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带着种无比风雅和悠闲的姿态坐在小亭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那双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眼睛,看来已不再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经不再有阳光的灿烂和海水的湛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成死灰色的,就好像将晚未晚将雪未雪时的天色一样。
看见了这双眼睛,卓东来就无法再往前走了,连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这个已经死僵了的老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萧泪血。
萧泪血看起来并不高,实际上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一点,而且很瘦。
他的头发漆黑,连一点花白的都没有,用一根颜色很淡的灰布在头上扎了个发髻。
他身上穿的衣衫也是用这种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
他的手里提着口箱子,陈旧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东来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因为他看见的只不过是萧泪血的背。
就好像一阵风从身后吹过去一样,这个一直像影子一样贴在他后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这个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卓东来还是看不见。
可是一个脸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却往往会在无意中把情感从背上流露出来。
萧泪血的背已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已绷紧,然后就开始不停地颤动,就好像正在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用力鞭挞。
老人的死,就是这条鞭子。
无论谁都可以从他的声音听出他绝不是这个老人的朋友。
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东来到他这里来,很可能就是要利用这个老人的血来洗去他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现在老人死了,他为什么反而如此痛苦激动和悲伤?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东来。
他绝不是心胸开阔的人,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像萧泪血这么样侮辱过他,这种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杀了萧泪血,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会觉得遗憾。
就算他如饮酒般把萧泪血的血喝干,也没有人会难受。
萧泪血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卓东来本来就应该杀了他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不该放过他。
现在正是卓东来下手的最好机会。
现在萧泪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块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设防的土地一样,等着人来侵犯践踏。
现在正是他情绪最激动,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错误的时候。
可是卓东来居然连一点举动都没有。
这种机会就像是一片正好从你面前飞过去的浮云,稍纵即逝,永不再来。卓东来的呼吸忽然停顿,瞳孔再次收缩。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了,这个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萧泪血居然转过身,面对卓东来。
他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
“如果有人要杀我,刚才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萧泪血说:“像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我看得出。”
“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卓东来说得很诚恳:“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你应该想一想的。”萧泪血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一定会杀我?”卓东来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人的脸:“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费杀人的。”
“这一次却例外。”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他。”
卓东来的目光终于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说我杀了他?你认为他会死在我的手里?”
“本来你当然动不了他,连他一根毫发都动不了。”萧泪血说:“你的武功虽不差,可是他举手间就可以将你置之于死地。”
“也许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够。”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同。”萧泪血说:“他在没有死之前,就已经是个废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气内力都早已就被人废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刚才看出来的?”
“是。”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东来说:“多年前我就已知道。”
“哦!”
“他来的时候,功力就已被人废了。所以才会隐居在这里,这一点你也应该想象得到。”
萧泪血承认。
二十年前,老人还未老,那时候江湖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他纵横天下,行迹一向飘忽,如果不是因为功力已失,怎么肯躲到这里来,寄居在一个他绝对不会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当然不会看得起我这样一个人,但他却还是到我这里来。”卓东来说:“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东来说:“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这里,因为我一直守口如瓶。”
这一点萧泪血也不能否认。
“江湖中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卖他,他早已死在别人手里。”卓东来说:“就算我要亲手杀他,也不必等到现在。”
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而且他还救过我一命,所以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找我。”卓东来说:“你想我会不会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会!”
萧泪血声音冰冷:“别人不会,可是你会。”
卓东来苦笑。
“他的功力虽失,头脑仍在。”萧泪血说:“他的头脑就像是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里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远比世上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冷冷地看着卓东来:“你一直不杀他,只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卓东来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的!”卓东来居然承认了:“是我杀了他。”
萧泪血的手握紧,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间就可以杀人的箱子。
“其实他一直到现在对我都还是有用的。”卓东来叹息:“只可惜现在他已经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了。”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杀我真的是因为你要为他复仇?”
卓东来不等萧泪血回答这问题,就已经先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的。”他说:“你绝不会为他复仇,因为我看得出你恨他,远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会杀了他。”
“是的。”萧泪血居然也立刻承认:“如果他不死,我也会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又因痛苦而嘶哑:“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会问他一件事。”萧泪血说:“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诉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反问:“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会不会放过我?”
萧泪血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萧泪血又长长叹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实在很可惜。”
萧泪血要问的是什么事?
无论那是什么事,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老人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秘密。
卓东来已经死了,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死定了。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这个人更可怕。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人,他的脸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都在颤抖跳动。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开了一线。
就像是媚眼如丝的情人之眼,那么样的一条线。
六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这口箱子打开这么样一条线,这个地方就会有一个人会被提着箱子的这个人像牛羊般审判。
这个地方也就会像是个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