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八。
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一件形状既不规则也不完整的铁件,怎么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
小高还没有完全清醒,可是这个问题却一直像是条毒蛇般盘据在他心里。
等他完全清醒时,他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呆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只有在最荒唐离奇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地方。
这地方仿佛是山腹里的一个洞窟,小高绝对可以保证,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像他一样,被这个洞窟迷住。
他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个地方有过这么令人惊奇迷惑的东西。
从波斯来的水晶灯,高高吊在一些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巨大钟乳间,地上铺满了手工精细图案奇美的地毯,四壁的木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奇门武器,有几种小高非但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除此之外,还有丈余高的珊瑚,几尺长的象牙,用无瑕美玉雕成的白马,用碧绿翡翠和赤红玛瑙塑成的花木和果菜,用暹逻黄金铸成的巨大佛像,佛像上还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圆润大如龙眼般的珍珠。
另外一张大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樽玉爵和水晶瓶,满盛着产自天下各地的美酒。
四五个身穿蝉翼般薄纱的绝色美女,正站在小高躺着的软榻边,看着小高吃吃地笑,其中有一个金发碧眼,皮肤比雪还白的女孩子,笑得最天真,另外一个皮肤却是深褐色的,就像是褐色的缎子一样,柔软光滑,莹莹生光。小高已经完全被迷住了。
这些武器,这些珍宝,这些美人,都不是凡人所能见到的。
难道这个地方已不在人间?
如果这里就是地狱,那么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下地狱了。
二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孩子们只笑,不说话。
小高想站起来,却已经被一个小巧如香扇坠的女孩子按住了他的肩。
他不敢碰这个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经常都能够抗拒诱惑的人。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居然捧住了他的脸,对着他耳朵轻轻吹气。
小高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变化了,很不雅观的变化。
他的身子忽然弯曲,从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部位往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方向弯了过去。
按住他肩、捧住他脸的两个女孩子,只觉得手一滑,被她们按住捧住的人已经不见了,再回头去找时,才发现他已经躲到很远的一个黄金佛像后面。
“你们千万不要过来,”小高大声道:“我这个人并不是个好人,你们如果真的敢过来,我真的要不客气了。”
他真的有点怕这些女孩子,但是她们如果真的过去了,他也不会觉得太难过的,也不会被吓死。
可惜她们没有过去,连一个都没有过去。
因为就在这时候,这个地方的主人已经出现了。
一个英挺瘦削,身材很高的人,随随便便的穿着件黑得发亮的黑丝长袍,让一头漆黑的长发随随便便地披散在肩膀上。
他的穿着虽然随便,可是他这个人看起来却如同帝王。
尤其是他的脸。
他的脸轮廓极分明,线条极明显。
他的脸色苍白,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用一块雪白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冷漠和高贵。
看见这个人,女孩子们立刻全都盈盈拜倒,小高立刻大声说:“我知道你一定就是这里的主人。”
“我本来就是。”
“我既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高叫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没有要你来,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
小高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开口。
“是我自己要跟着你来的?难道你就是那个提着口箱子的人?”
“我本来就是。”
小高用手抱住头,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一个布衣粗食容貌平凡的人,竟忽然奇迹般变成了一位帝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神话中才会发生的,却偏偏被小高在无意间遇到。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高从佛像后面走出来:“是个锋芒不露提着口箱子流浪天涯的刺客?还是个远避红尘富逾王侯的隐士?”
小高问他:“这两种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反问小高:“是个对人世间每件事都觉得好奇的热血少年?还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无情剑客?”
“我是个学剑的人,一个人如果要学剑,就应该献身于剑,虽死无憾。”小高又问他:“你呢?你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财?还是因为你杀人时觉得很愉快?”
小高凝视着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时,是不是会觉得很愉快!”
黑袍人忽然转过身,走到大案前,从一个水晶樽里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然后他才淡淡地说:“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愉快的事了,只可惜我也像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也会去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想做的事。”
“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杀杨坚?”
“为了朱猛,因为我欠他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朱猛救过你?”
“每个人都难免会有危险困难的时候,我也不例外。”黑衣人淡淡地说:“将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的,可是你永远都无法预料那时是谁会去救你,就正如现在你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些什么人要死在你手里一样。”
“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死在我的剑下。”小高说:“死在剑下的人,都早已把性命献身于剑,就像他们一样,如果我死在他们剑下,我死而无怨。”
黑衣人忽然从壁架上取下一柄形式奇怪的长剑,冷冷地看着小高:“如果现在我就用这柄剑杀了你呢?”
“那么我就会觉得很遗憾了。”小高说:“因为现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已经多得足够让我杀了你。”
“哦?”
“你已经知道我杀了杨坚,已经偷偷地看过了我那口箱子。”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小高说:“我还是想不通那怎么会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你想知道?”
“非常想。”
黑衣人忽然拔剑,冷森森的剑气立刻逼人眉睫而来,闪动的剑光竟是碧绿色的。
“这柄剑叫绿柳,是巴山顾道人的遗物。”黑衣人轻抚剑锋:“昔年顾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纵横天下,死在这柄剑下的成名剑客,也不知多少了。”
他放下长剑,又从架上拿起一柄宣花大斧。
“这是昔年黄山隐侠武陵樵用的斧头,净重七十三斤,”他说:“他用的招式虽然只有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极霸道的杀手,据说当时江湖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七招。”
宣花斧旁摆的是柄又像是枪又不是枪的武器,因为枪头上装的不是枪尖,是柄镰刀,还用条铁链子挂住。
“铁链飞镰杀人如割草。”黑衣人道:“这件武器据说是来自东瀛的,招式诡秘,中土未见。”
他又指着架上一对判官笔、一双峨眉刺、一柄跨虎篮、一把吴钩剑、一只钩镰枪、一筒七星针、一把波斯弯刀和一根白蜡大杆子说:“这些武器昔年也都是属于当代绝顶高手所有,每件武器都有它独特的招式,每件武器都不知附着多少武林高手的英魂。”
小高忍不住说:“我问的是你那口箱子,不是这些武器。”
黑衣人淡淡地说:“但是我那口箱子,就是这些武器的精华。”
“我不懂。”
小高问他:“一口箱子怎么会是十三种武器的精华?我看那口箱子里只不过是些支离破碎的铁块铁管和铁片而已。”
“那其中的奥秘,你当然不会看得出来。”黑衣人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世上所有的武器本来都只不过是一些零碎的铁件,一定要拼凑在一起之后,才会成为一种武器。”
他又解释:“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锷、刀柄、刀环、刀衣,也要用五种不同的东西拼凑在一起,才能成为一把刀。”
小高好像已经有点懂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可以用你那口箱子里的那些铁件,拼凑出一种武器?”
“不是一种武器,是十三种武器,十三种不同的武器。”
小高怔住。
“用十三种不同的方法,拼凑出十三种不同形式的武器来,可是每一种型式都和常见的武器不同,因为每一种型式至少都有两三种武器的功用。”黑衣人说:“这些武器所有的招式变化精华所在,全都在我那口箱子里。”
他问小高:“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小高已经听得完全怔住了。
现在他虽然已经明白,杨坚和云满天他们七个人为什么看起来会像是同时死在三四种不同的武器之下,出手的都只有一个人。
这一点小高虽然想过了,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有谁会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样的一件构造如此精巧精确精密复杂的武器存在?
但是小高不能不信。
所以他忍不住长长叹息:“能铸造出这么样一件武器来的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天才。”
“是的。”
黑衣人苍白尊贵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忽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祇。
“没有人能比得上他。”黑衣人道:“他的剑术、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炼铁炼剑的方法,都没有人比得上。”
“他是谁?”
“他就是铸造你那柄‘泪痕’的人。”
小高又怔住。
他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自己和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之间仿佛有某种极微妙的关系。
这种感觉使得他又惊奇、又兴奋、又恐惧。
他还想再多知道一点,有关这口箱子、这柄剑和这个了不起的人与事,他都想多知道一点,但是黑衣人却好像不愿他知道得太多,已经改变了话题:“这口箱子固然是空前未有的杰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他说:“如果没有一个杰出的人来使用它,也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他并不是在夸耀自己,也没有自负之意,只不过是叙述一件事实而已:“这个人不但要精通这十三种武器的招式变化,对每件武器的构造都要了解得极清楚,而且还要有一双极灵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箱子里的铁件拼凑起来。”
黑衣人又说:“除此之外,他还要有极丰富的经验,极灵敏的反应和极正确的判断力。”
“为什么?”
“因为对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候里,判断出要用什么形式的武器才能克制住你的对手。”黑衣人说:“在对方还没有出手前,你就要算准,应该用哪几件东西拼成一种什么样的武器?而且还要在对方出手前将它完成,只要慢了一步,就可能死在对方手下。”
小高苦笑。
“看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像这样的人找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地说:“要打开我那口箱子,也不是容易事,可是你很快就打开了,”他说:“你的手已经足够灵巧。”
“好像是的。”
“你的武功已经很有根基,而且好像还练过传自天竺秘宗,圣母之水高峰上的瑜珈术。”
“好像是的。”
“传给你这柄‘泪痕’的老人,和我这口箱子本来就有点关系。”黑衣人淡淡地说:“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死。”
“难道你本来想杀了我的?”小高问:“你为什么没有杀?”
“因为我要你留在这里,”黑衣人说:“我要你继承我的武功,继承我的箱子,继承这里所有的一切。”
他说的是件别人连做梦都梦想不到的幸运。
──富可敌国的财富,玄秘之极的武器,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忽然间就要拥有这所有的一切,他一生中的命运忽然间就已在这一瞬间改变。
这个年轻人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小高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听别人说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事。
黑衣人又说:“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你还没有把我的武功练成之前,绝不能离开此地一步。”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而且非常合理。
“只可惜你忘了问我一件事,”小高说:“你忘了问我是不是肯留在这里?”
这个问题其实不必问的,这样的条件只有疯子和白痴才会拒绝。
小高不是疯子,也不是白痴,黑衣人却还问了他一句:“你肯不肯?”
“我不肯。”小高连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也不愿意。”
黑衣人的瞳孔忽然变了,由一个凡人的瞳孔变成了一根针的尖,一柄剑的锋,一只蜜蜂的刺,直刺着小高的眼睛。
小高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又过了很久,黑衣人才问他:“你为什么不肯?”
“其实也不为什么!”小高说:“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在这里太闷了,而我却一向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凝视着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人,淡淡地说:“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想做你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小高说:“可是我觉得你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活在阴影里,不管你用哪种面目出现,好像却只有在阴影中出现。”
他叹了口气:“你虽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天下无双的武功,可是有时候我却觉得你的日子过得还没有我愉快,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很同情你。”黑衣人看着他,瞳孔里的寒光忽然散开,散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光影,散成了一片虚无。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我也有权选择我的。”小高说:“我要活在太阳下,就算我要杀人,我也会堂堂正正地去向他挑战,跟他公公平平地争一个胜负。”
黑衣人忽然冷笑。
“你以为司马超群真的会跟你公平决斗?”
“我光明正大地向他挑战,大家以一对一,怎么会不公平?”
“现在你当然不会懂的,”黑衣人又叹了一口气:“等到你懂的时候,只怕已经太迟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的。”小高说:“现在我的肚子饿得要命,我只希望你留我好好地吃一顿饭,然后就让我走。”
他又显得高兴起来:“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小气的人,我这个要求大概也不算太过份。”
“的确不算太过份。”黑衣人冷冷地说:“只可惜你也忘了问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到这地方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小高居然还在笑:“我相信你的话,幸好每件事都有例外的。”他笑得居然还很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破例一次。”
“我为什么要为你破例?”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仇敌,我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你。”
“你错了。”黑衣人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配做我的朋友。”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种奇特的光影:“如果我肯为你破例一次,只不过为了一点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你同情我。”黑衣人说。
他眼中的光影忽然间仿佛又变成了一种又辛酸又苦涩的讥诮之意:“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恨我、怕我,却从来也没有人同情过我,只因为这一点,我就不妨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黑衣人站起来,从大案上随便拿起了两个水晶樽,要小高选一瓶喝下去。“为什么要我选?”小高问:“这两瓶酒好像完全一样的,瓶子都是一样的。”
“只有一点不一样。”
“哪一点?”
“这两瓶酒有一瓶是毒酒,”黑衣人说:“穿肠夺命的毒酒。”
其实这两瓶酒还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其中有一瓶酒比另外一瓶少了一点。
因为这瓶酒已经被黑衣人倒出来一点,而且已经喝下去。
现在他还活着。
这一点小高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他选的却是另外一瓶。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选定了?”
“我选定了,而且绝不会改变主意。”
“你有没有看到我刚才喝过一杯酒?”
“我看见了。”
“你知不知道我喝的是哪一瓶?”
“我知道。”
“你什么不选我喝过的一瓶?”
“因为我还不想死。”
小高微笑,笑得更愉快:“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也不算太笨,一定能看得出这两瓶酒里有一瓶你喝过的,可是你还要让我选,因为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你喝过的那一瓶。”
这是事实。
“幸好我不是大多数人,你也不会把我当作那些人。”小高说:“你喝过的那瓶酒里如果真的没有毒,你就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试我了。”
他说:“你要对付我,当然要用比较困难一点的法子。”
这种选择实在很不容易。
有些人就算有智慧,能想到毒酒很可能就是黑衣人自己喝过的那一瓶,也未必有胆量把另外一瓶喝掉。
“毒酒是你的,你当然有解药,就算喝个十瓶八瓶的也没有问题,可是我就喝不下去了。”小高说:“所以我只有选这一瓶。”
黑衣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小高,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他:“如果你选错了呢?”
“那么我也只有死了算了。”
说完这句话,小高就把他自己选的一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他的人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