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风堂的三大巨头之中,名满江湖的“金龙剑客”赵简,竟在他独生子大喜的那一天,神秘的失去了他的头颅。
这当然是件轰动天下的大事。就算不认得,没有见过赵简的人,至少也听过他的名字。
他有朋友,当然也有仇敌。不管是他的朋友还是仇敌,对这件事都会觉得很惊讶、很好奇。
有些对这件事知道得比较清楚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被人询问的对象,大家最想询问的一个问题就是:“凶手是谁?”
这问题的答案谁都不知道,谁都不敢妄下断语。因为如果有人说错了一句话,这个人也很可能会在半夜里失去头颅。所以江湖中难免议论纷纷——“赵简真的死了?真的被人割下了他的头?”
“绝对是真的。”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他的儿子成婚的那一天,三月二十七日。”
“听说那一天是个大吉大利,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那天的确是个好日子。”
“娶媳妇当然要选个好日子,难道杀人也要选个好日子?”
“那一天诸事皆宜,宜婚嫁、也宜杀人。”
“所以杀他的那个人,直到现在还没有被人找出来?”
“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恐怕还不太容易。”
“可是赵家的人多多少少总应该有点线索?”
“好像有一点。”
于是有些热心的人,就开始想替赵家的人找出更多的线索来!
“赵简是死在什么地方的?”
“就死在和风山庄。”
“那一天到和风山庄去贺喜的人一定很多,为什么没有人看见?”
“因为他是死在他的密室里。”
“他那密室真的很秘密?”
“绝对秘密,甚至连他自己的女儿都不知道。”
“有谁知道?”
“听说到过他密室中去的,除了他自己外,一共只有三个人。”
“哪三个人?”
“司空晓风,上官刃和他的儿子。”
“难道,只有这三个人,有可能杀死他?”
“我实在很难再想出第四个。”
“为什么?”
“赵简并不是个普通人,他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凭着他的一柄剑,开始闯荡江湖。”
“我也听说过,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在长安市上,拔剑杀了‘长安虎’。”
“从那时开始,三年之间,他就杀了‘关中七雄’、‘黄河四蛟’,还击败了关中最负盛名的剑客笑道人和陶中雄。”
“所以,他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名满天下。”
“他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已帮着云飞扬创立了大风堂,你想想,像这么样一个人,总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割下头颅去。”
“我根本就想不通。”
“你应该能想得到的,割他头颅的人一定是跟他很熟的人,所以他才会对这个人毫无戒心。”
“这个人的武功一定也很高,出手也一定极快。”
“华山医隐陆通当时也在场,而且还验过赵二爷的尸。”
“他怎么说?”
“他断定杀死赵二爷的凶器绝对是把剑,而且一剑就割下了赵二爷的头颅。”
“司空晓风和上官刃刚好都是用剑的高手。”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赵二爷的儿子是不是那个随时都可以替朋友挨刀的赵无忌?”
“就是他!”
“他当然不会是凶手。”
“绝不会。”
“那么依你看,凶手究竟是上官刃?还是司空晓风?”
“我不知道。”
“你猜猜?”
“我不敢猜。”
这些议论是在公开场所就听得到的。
在半夜三更,小院里的瓜棚架下、私室里的小桌酒樽旁,还有些别人听不到的话。
“听说最有嫌疑的一个人,就是司空晓风。”
“为什么?”
“因为他本来是最后到和风山庄的一个人,是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晚上才到的。”
“最后的一个人,应该是没有嫌疑才对。”
“可是后来又有人调查出来,他在二十五日那一天,就已经离开保定。”
“那么他二十六日就已经应该到和风山庄了。”
“最迟下午就应该到了。”
“从二十六日的下午,到二十七日的晚上,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他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
“所以才有人认为他的嫌疑最大。”
“不错。”
“可是我听说二十七日的那天下午,只有上官刃一个人始终跟赵二爷在一起。”
“所以上官刃的嫌疑也不小。”
“他们两个人呢?”
“直到今天他们还在和风山庄。”
“谁走了,谁的嫌疑就更大,他们当然是谁都不会走的。”
“其实他们走不走都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赵二爷的生死之交,都没有一点理由要下这种毒手,如果找不到确实的证据,谁也不敢怀疑到他们。”
“现在有找出证据来吗?”
“没有。”
二
今天已经是四月初四。“头七”已经过了。
夜。
现在距离无忌发现他父亲尸体的那天,已经整整有七天。
已经七天了,无忌还没有流过泪,连一滴泪都没有。
他也没有喝过一滴水,当然更没有吃过一粒米。
他的嘴唇已干裂,甚至连皮肤都已经干裂。
他的眼眶已凹下去,健康红润的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
他的全身都已僵硬麻木。
看见这种样子,每个人都害怕了,甚至连千千都害怕了。
可是没有人能劝他。
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最难受的一个人当然是卫凤娘,她一直在流泪,可是现在连她的泪都已干了。
这七天里,每个人都很少说话,每个人都在找,想找到一点线索来查出真凶。
可是他们找不到。
他们将和风山庄每一寸地方都找遍了,也找不出一点可以帮助他们查明真凶的线索来。
谁都不敢怀疑上官刃,更不敢怀疑司空晓风,可是除了他们外,别人更连一点嫌疑都没有。
如果凶手是另外一个人,那么这凶手一定是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妖魔。
大家虽然很少说话,多多少少总还说过几句。
上官刃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赵简被害的那段时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人敢要他解释。
后来别人才知道那时候他已醉了,醉倒在姜总管为他安排的客房里。
那是个有五间房的跨院,他和他的随从都安排在那里住宿。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赵标。
赵标不但是赵家的老家丁,而且还是赵二爷的远房亲戚。
赵标已经证实,三月二十七的那天,从黄昏以后上官三爷就一直在屋里睡觉。
他醒着时虽然很少出声,醉后睡着却有鼾声。他的鼾声有很多人都曾听过。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司空晓风能够有今天,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涵养。
他的内家锦拳和十字慧剑,都还没有真的练到登峰造极,可是他的涵养功夫却绝对是天下第一。
这些虽然带着些讥讽,却也是事实。
只不过大家似乎都忘了,一个人练气功夫若不到家,又怎会有这么好的涵养?
他知道和风山庄的人对他都难免有些怀疑,因为他的确在三月二十六那一天就已到了。
可是他态度上绝没有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更没有为自己辩白。
他提早一天来,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绝对是个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这几天他还是和平常一样镇定冷静,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有个人保持冷静,才能使情况不致变得太乱。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绝不会忘记份内应该做的事。
他尽力安排赵简的葬殓,劝导大风堂的子弟,他相信这件事的真相,迟早总会水落石出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谁也不能不否认他的确有种能够使人稳定的力量。
所以大风堂永远不能缺少他。
“头七”已过,最后留下来守灵的一批大风堂子弟,也都回到他们本来的岗位上。
赵简虽然是大风堂的一根柱石,可是大风堂绝不能因为这根柱石断了而整个崩溃。
那就像是座精心设计的坚固建筑,虽然少了根柱石,却依然还是屹立不动,依然还是可以禁得住风吹雨打。
司空晓风已经让他的子弟们明白了这一点,他希望大家都能化悲愤为力量!
设在大厅的灵堂里,除了赵家的人之外,留下来的已不多了。
上官刃忽然站起来,道:“欧阳在等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这句话只有五个字,除了司空晓风外,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只要有一个人明白就已足够。
如果只用五个字就能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上官刃就绝不会说六个字。
千千看着他走出去,忍不住问:“难道他就这么样走了?”
司空晓风道:“他非走不可!”
千千道:“为什么?”
司空晓风道:“因为他和欧阳约好了见面的。”
千千道:“欧阳是谁?”
司空晓风道:“就是欧阳平安。”
欧阳平安,就是中原十八家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他们早已计划,要和大风堂连盟。
这次欧阳平安和上官刃商议的,想必一定就是这件事。
千千没有再问。她也隐约听到过这件事,大风堂的确需要一个有力的盟友。
自从他们知道霹雳堂已和蜀中的唐门结成儿女亲家后,就在希望这盟约能早日签成。
霹雳堂独门火器已经足够可怕,现在又加上了蜀中唐门威镇天下一百六十年的毒药暗器和他们的独门暗器手法,无疑更是如虎添翼。
这一直是司空晓风心里的隐忧。他只希望欧阳平安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将原定的计划改变。
三
外面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上官刃显然已带着他的随从们离开了和风山庄。
蹄声走远,灵堂显得更沉寂。
无忌还是动也不动的跪在他父亲的灵位前,干裂的嘴唇已沁出血丝。
司空晓风缓缓地道:“这里的事,大致都已有了安排,再过一两天,我也要走了。”
他当然也是迟早要走的。
云飞扬犹在封关期中,赵简忽然暴毙,大风堂更不能缺少他。
千千垂着头,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也不敢随便说话,只要一句话说错,他们很可能就要家破人亡。
可是她心里实在害怕。她父亲死了,哥哥又变成了这样子,和风山庄却一定要维持下去。
这副千斤重担,无疑已落在她身上。
她怎么办?
司空晓风看着她,仿佛已看出她的心事,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可是我们真有点担心他。”
他担心的当然是无忌。
每个人都在为无忌担心,却希望他能站起来,挺胸站起来。
可是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站起来。
静寂的灵堂,忽然传来一阵笨重的脚步声,千千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老姜。
他的呼吸急促,脸上已因兴奋而发红,手里拿着个酒樽,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他是不是又喝醉了?
不是。
酒杯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尘土。
老姜喘息着道:“这是我从上官三爷的客房里找到的。”
他又解释:“上官三爷一走,我就带着人去扫房子。”
“打扫”当然只不过是托词。
上官刃也有嫌疑,只不过他在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搜查他的屋子。
司空晓风道:“你找到的,究竟是什么?”
老姜道:“我正想请大爷您,鉴定鉴定。”
酒杯里只有浅浅半杯褐黄色的粉末,仿佛是从地上刮起来的泥土。
可是这半杯泥土却带着奇特的香气。
司空晓风用两只手指拈起了一小撮,放在手心,用指头慢慢的研磨,又凑近鼻子嗅了嗅。
他脸上立刻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老姜道:“酒宴的执事老陈鼻子最灵,我已经叫他嗅过,他说这里不但有石灰,而且还有麝香和龙角。”
司空晓风慢慢的点了点头。
他也不能不承认那个老陈的鼻子确实很灵,这泥土中的确有麝香、龙角和石灰。
老姜道:“这是我从上官三爷卧房里的桌子底下,用小刀刮起来的。”
他的眼角仿佛在跳,手也在抖!“不但地上有,连桌缝里也有,我……我想不通上官三爷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甚至连声音都在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麝香和龙角,都是很名贵的香料,不但可以入药,也可以防腐。
石灰却是种很普通的干燥剂。
上官刃屋里,有什么东西需要防止腐烂、保持干燥?
赵简的棺木里,也有这三样东西,用来保持他尸体的完整和干燥。
可是他的头颅却不在棺材里。
他的头颅在谁手里?
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样要用这三样东西来保存他的头颅?
这些问题联起来想一想,就变成一个极可怕的问题——上官刃的屋里有这些东西,难道就是为了要保存赵简的头颅?
难道他就是杀死赵简的凶手?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确定这件事,甚至连说都不敢说出来!
可是千千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全身也已开始不停的发抖。
甚至连司空晓风的脸色都变了。
他勉强自己保持镇定,沉声问道:“那天是谁看见上官三爷在屋里睡觉?”
老姜道:“是赵标。”
司空晓风道:“去找他来!”
老姜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他已经派出去十二个人,十二个人都是赵府家丁中的好手!
现在他们已经回来复命。
“赵标的人呢?”
“就在外面!”
“叫他进来!”
“他已没法子自己走进来!”
“那么就抬他进来。”
四个人用门板把赵标抬进来,老姜虽然跟他同事多年,现在也已几乎认不出他就是赵标。
他全身都已变得乌黑肿胀,一张脸更黑更肿,五官都已扭曲变形。
他进来的时候还在喘息,一看见司空晓风,就立刻断了气。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他的胸口中了暗器,刚才好像还没什么,想不到一下子就变成这样子!”
抬他进来的人,眼睛里都带着恐惧之极的神色!
这样可怕的变化,他们虽然是亲眼看见的.却还是不敢相信。
司空晓风沉声道:“去找把刀来。”
有人的靴筒里就带着匕首。
司空晓风用刀尖挑破了赵标前胸的衣裳,就看见一枚很小的,像芒刺一样的暗器,打在他左乳房,伤口虽然没有血,却已乌黑腐臭。
老姜倒抽了口凉气,失声道:“好毒的暗器。”
司空晓风看看手里的刀,刀锋只不过沾到伤口上的一点毒脓,现在也已变得发黑。
他的脸色更沉重。
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暗器上带着这么可怕的毒。
千千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得出血:“这——这就是蜀中唐家的毒疾藜?”
司空晓风慢慢的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这就是唐门的独门暗器,见血封喉的毒疾藜!”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蜀中唐门,已经和霹雳堂结成亲家,唐家的人,怎么混入了和风山庄?
这实在太可怕。
抬着门板进来的一个少年家丁,好像想说话,又不敢乱说!
司空晓风已注意到他的神色,立刻道:“你想说什么?”
这少年家丁迟疑着,道:“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司空晓风道:“你说。”
这少年家丁又犹疑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上官三爷带来的随从里,好像有个人是从四川蜀中那边来的!”
司空晓风动容道:“你怎么知道?”
这少年家丁道:“因为小的母亲是蜀人,小人也会说几句川话,昨天我无意间听到,上官三爷的那位随从说的就是川话。”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川中的人为了纪念诸葛武侯,平时都喜欢在头上包块白布,那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是在头上包块白布,我本来想跟他用四川话聊聊,谁知他死也不承认是四川人,到后来几乎跟我翻了脸。”
老姜接着道:“上官三爷这次带来的随从里,的确有个人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本来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跟上了上官三爷的?可是我也知道上官三爷的脾气,又不敢问。”
现在当然什么话都不必问了。
所有的证据,都已经等于指明了凶手是谁。
上官刃收买了赵标,替他作伪证,又怕赵标的嘴不稳,就叫他这个从川中来的随从,杀了赵标灭口。
可是川中唐门的弟子,一向骄傲得很,怎么肯做上官刃的随从?
这其中想必还有更大的阴谋。
“难道上官刃已经跟蜀中唐门和霹雳堂有了联络?”
“他杀了赵简,难道就是为了要讨好他们?”
这些问题大家非但不敢说出来,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司空晓风的拳紧握,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候,一直跪在地上的赵无忌,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