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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连一莲的秘密

发布时间: 2019-07-06 12:58:23

  无忌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已经动都不能动了。连一莲跳起来,冲过去,道:“那壶酒里真的有毒?”
  无忌道:“假的。”
  连一莲怔了怔,道:“那壶酒里没有毒?”
  无忌道:“没有。”
  连一莲道:“既然没有毒,为什么不对?”
  无忌道:“就因为没有毒,所以才不对。”
  他叹了口气又道:“他们硬说酒里有毒,说得活灵活现,酒里却偏偏连一点毒都没有,这当然不对!”
  小雷大笑,道:“若不是我说得活灵活现,柳三更这老狐狸,又怎么会中我的计?”
  连一莲居然还不懂,又问无忌:“酒里既然没有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连一莲道:“好像中了毒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说道:“好像中了毒,并不是真的中了毒,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小雷道:“若不是他帮着我来做这出戏,我要得手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
  连一莲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帮你做这出戏?”
  小雷道:“因为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柳三更把他带回去。”
  连一莲又问无忌:“你怎么知道他是骗人的?”
  无忌道:“柳三更若是真的中了毒,他根本就不必说出来了。”
  连一莲道:“他至少应该等到柳三更倒下去之后再说。”
  无忌笑着说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连一莲闭上了嘴。
  她刚才又发觉自己玩的那些花样,跟这些人比起来简直好像孩子玩的把戏。
  现在她才知道错了。
  那并非“好像”孩子玩的把戏,那根本就“是”孩子玩的把戏。
  ——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半面罗刹又在斟酒,每个人都斟了一杯。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她:“公孙刚正家的后院里真有口甜水井?”
  半面罗刹道:“真的。”
  连一莲道:“你真的在那口井里下了毒?”
  半面罗刹道:“真的。”
  连一莲说道:“可是你没有在酒里下毒?”
  半面罗刹看着她,眼睛在乌纱后闪闪发光,忽然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所以我要告诉你,有两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连一莲道:“我听。”
  半面罗刹道:“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要记住,你骗人的时候绝不能完全说谎,你一定要先说十句真话,让每个人都相信你说真话之后,再说一句谎话,别人才会相信!”
  连一莲道:“有道理。”
  半面罗刹道:“如果你不想被人骗,就一定要记住,井里有没有毒,和酒里有没有毒,那完全是两回事。”
  连一莲叹道:“那的确是两回事。”
  半面罗刹道:“这道理明明很简单,却偏偏很少有人明白。”
  连一莲道:“如果每个人都明白这道理,还有淮会上当?”
  半面罗刹微笑道:“就因为很少有人明白这道理,所以这世上天天都有人在骗人。”
  连一莲道:“一点都不错。”
  穿红裙的姑娘也叹了口气:“完全正确。”
  小雷举杯,无忌也举杯。
  小雷看着他,忽然道:“你好像不太容易会上当?”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常常上别人的当,就不好玩了。”
  小雷道:“你好像已变得不太喜欢说话。”
  无忌道:“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因为……”
  小雷道:“因为话说得太多,也不好玩了。”
  无忌微笑道:“完全正确。”
  小雷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不是对头,如果你跟我走,我一定让你做我的副教主。”
  无忌不回答,反问道:“你要走?”
  小雷也不回答,也反问道:“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找得到我?”
  无忌道:“因为有人告诉他的。”
  小雷道:“所以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无忌道:“一定有。”
  小雷道:“我却不想再让别人来找到我。”
  无忌道:“你不想?”
  小雷道:“我是不是应该赶快走?”
  无忌道:“越快越好。”
  小雷道:“你跟不跟我走?”
  无忌道:“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跟我走?”
  小雷道:“不会。”
  无忌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要做就做教主,做副教主就不好玩了。”
  无忌道:“不好玩的事,只有哪种人才会去做?”
  小雷道:“只有笨蛋才会去做。”
  无忌道:“我是不是笨蛋?”
  小雷道:“你不是。”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找别人做我的副教主,如果他不肯,他当然也不能算是个笨蛋,最多也只不过能够算是个死人而已。”
  无忌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就算他那时候不是死人,也很快就会变成个死人的。”
  无忌道:“幸好我不是别人。”
  小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
  有种人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如果他要来,谁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他如果已经来了,谁也挡不住他。
  如果他要走,也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小雷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走了,带着那个就算没有被点住穴道,也被气得半死的柳三更走了。
  他问过无忌:“你要不要我把他留给你?”
  无忌不笨,所以他不要。
  这个人就像是个烫手的热山芋,而且是天下最烫手的一个。
  无忌道:“如果你一定要把他留下来,我说不定会杀了他的。”
  小雷道:“你不想杀他?”
  无忌道:“我不能杀他。”
  小雷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他也绝不会杀我的。”
  小雷道:“就因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所以你那天才会找他去算那笔账?”
  那天就是去年的三月二十八,那笔账就是那天他准备要还给柳三更的那笔债。
  小雷知道这件事:“那天本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把他找去,只因为你明知像他这种人绝不会在那种日子里把你杀了来还债的。”
  无忌道:“我好像有点知道。”
  小雷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笨。”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有一点笨,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小雷终于走了。没有人问起过妙手人厨,这些人彼此之间根本漠不关心。
  小雷真的有法子控制住他们?还是他们对小雷有什么企图?
  不管怎么样,小雷都一定可以照顾自己的。
  所以无忌并没有提醒他,只希望他不要太“如意”,一个人如果每件事都要很如意,以后就难免会变得不如意了。
  连一莲好像很怕无忌盘问她,不等无忌开口,她就抢着说:“我知道你们师兄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我可不能陪你们,现在就等天塌下来,我也得先去睡一觉再说。”
  所以现在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两个人。
  穿红裙的姑娘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想不到忽然有个师妹来找你,你好像根本就没有师妹。”
  无忌道:“我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当然更不会想到这个师妹是我。”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看着她,微笑道:“你实在比真的女人还像女人。”
  这个穿红裙的姑娘难道不是女人?
  她垂下头,道:“我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的麻烦简直大得要命。”
  无忌道:“什么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几个极厉害的对头找上了我,我已经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所以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并不想要你帮我去对付他们。”
  无忌道:“为什么?”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对付的人,我绝不能要你为我去冒险。我也知道,你自己一定还有别的事要做。”
  无忌并不否认。
  穿红裙的姑娘道:“所以我只不过希望你能够让我暂时在这里躲一躲,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本来不想让你添麻烦的,如果你有困难,我随时都可以走。”
  无忌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希望是的。”
  无忌道:“一个人有困难的时候,不来找朋友找谁?”
  穿红裙的姑娘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感激。
  可是无忌一转过身,她的眼色就变了,变得阴沉而恶毒。
  她到这里来,当然不是真的为了要避仇,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的人,就是赵无忌。
  现在她没有出手,只不过因为她没有把握能对付赵无忌。
  她在等机会。
  因为“她”就是无忌新交的“朋友”李玉堂,也就是唐玉!
  无忌一定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位朋友就是唐玉。
  他转过身,看看厅外的梧桐,沉思了很久,忽然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唐玉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明天一早要出门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唐玉道:“那么我……”
  无忌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就当做我的家属,我叫人去替你准备一辆大车,我相信,谁也不会到我的车子里去找人的。”
  唐玉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无忌道:“到川中去。”
  他微笑,又道:“那些人在两河找你,你却已到了川中,那岂非妙得很?”
  唐玉也笑了:“那真是妙极了。”
  他真是觉得妙极了。
  在路上他的机会当然更多,一到了川中,更是羊入虎口。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来竟完全不费工夫。
  他忍不住问道:“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无忌道:“明天一早就走。”
  唐玉道:“那位连公子是不是也一起走?”
  无忌道;“她不会去的。”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她害怕我打破她的头。”
  无忌也显得很愉快。
  他本来就喜欢帮朋友的忙,何况此去川中,千里迢迢,能够有这么样一个朋友结伴同行,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一直把这朋友送回客房才走。
  看着他走出去,唐玉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这次赵无忌真是死定了。
  夜更深,人更静。
  如果在从前,只要无忌一回来,就一定会把每个人都吵醒,陪他聊天,陪他喝酒。
  他一向喜欢热闹。可是现在他已变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
  他虽然不是个愁眉苦脸,悲愤欲绝,让别人看见都会伤心得难受的孝子,但是,他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风流洒脱,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赵无忌了。
  现在他已学会把话藏在心里,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他既不想上当,也不想死。
  庭园寂寂。
  黑暗的庭园中,居然还有个窗户里仿佛有灯光在闪动。
  微弱的灯光,有时明,有时灭。
  那里正是赵简赵二爷的书房,自从赵二爷去世后,那地方一直都是空着的,很少有人去,三更半夜时,更不会有人。
  如果没有人,怎么会有灯火闪动?
  无忌却好像不觉得奇怪,能够让他惊奇的事,好像已不多。
  书房里果然有人,这个人居然是连一莲。
  她好像在找东西,房里每个书柜,每个抽屉,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无忌悄悄的进来,在她身后看着她,忽然道:“你在做什么?找到了没有?”
  连一莲吃惊的回过头,吓呆了。
  无忌道:“如果你没有找到,我可以帮你找,这地方我比你熟。”
  连一莲慢慢的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居然笑了笑,道:“你猜我在找什么?”
  无忌道:“我猜不出。”
  连一莲道:“我当然是在找珍珠财宝,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独行大盗?”
  无忌道:“如果你是个独行大盗,那么你非饿死不可。”
  连一莲道:“哦?”
  无忌道:“如果你万一没有饿死,也一定会被人抓住,剥光衣服吊起来,活活被打死。”
  他冷笑又道:“因为你不但招子不亮,而且笨手笨脚,你在这里偷东西,一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连一莲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把我……把我吊起来?”
  “剥光衣服”这四个字,她非但说不出,连想都不敢想。
  无忌道:“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而已,可是我问一句,你就得说一句,如果你不说,我就要……”
  连一莲道:“你就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最怕我怎么样,我就会那样。”
  连一莲的脸已经红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
  无忌道:“我知道你不姓连,也不叫连一莲。”
  他沉下脸,冷笑着又道:“你最好赶快说出来,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要来缠住我?”
  连一莲垂下头,眼珠子偷偷的打转,忽然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无忌道:“我看不出。”
  连一莲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你,会不会来找你?”
  无忌道:“不会。”
  连一莲头垂得更低,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轻轻的说道:“那么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
  无忌道:“我还是不明白。”
  连一莲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难道你是个猪?”
  无忌说道:“就算我是猪!也不是死猪。”
  连一莲忽然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的人已跃起,手已挥出,发出了她的暗器。
  经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人,身上差不多都带着暗器,只可惜她的暗器既不毒辣,手法也不太巧妙,比起唐家的独门暗器来,实在差得远了。
  如果她笑得很甜,很迷人,让别人想不到她会突然出手,这一着也很厉害。
  只可惜她笑得偏偏又不太自然。
  她自己也知道用这法子来对付赵无忌,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只可惜她偏偏又没有别的法子。
  想不到这个法子居然很有效,赵无忌居然没有追出来。
  凉风扑面,夜色阴寒,一幢幢高大的屋脊都已被她抛在身后。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竟仿佛希望无忌能够追上来。
  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离开这里,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永远不会再看到那个脸上带着条笑靥般刀疤的年轻人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他们根本就不该相见。但是她已经来了,她的心上已留下了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影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他追上来,把我抓了回去,我会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他?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会怎么样对我?
  她没有想下去,她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她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到了那里之后,他们就更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不见也好,见了反而烦恼。
  她轻轻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迎着扑面的凉风,掠出了和风山庄。
  她决心不再回头去看一眼,决心将这些烦恼全都抛开。
  可是她偏偏又觉得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
  因她永远不能向人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