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还未应声,冷冰鱼已一跃上台,叱道:“先莫管那是什么,且亮你的天龙棍,接我的震天笔。”
公孙红睥睨大笑道:“阁下莫非已等不及了?”
冷冰鱼厉声道:“不错,冷某等着你一战,已等了六年之久。只要你与我交手,无论你是否有理,冷某都已不放在心上。”
公孙红大笑道:“也好。”
放下麻袋,横杖当胸,喝道:“还不放马过来?”
冷冰鱼瞧了他掌中木棍一眼,道:“你既要与冷某动手,天龙棍何在?”
公孙红木棍一摆,道:“就在这里。”
这句话说出口来,不但冷冰鱼大觉吃惊,群豪亦觉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那名动天下、号称无双的外门兵刃,竟是这看来毫不起眼的短短一根木棍,更想不到这木棍居然也能排名在风雨双鹰牌、十三节雷火神鞭、东海钩镰刀、破云震天笔……等妙用无方的奇门兵刃之上。
冷冰鱼目注着公孙红手上这根短棍,良久良久,面上的神情,先是惊奇,后是失望,到最后竟仰天狂笑起来。
公孙红道:“面临决战,为何狂笑?”
冷冰鱼狂笑着道:“名震天下的‘天龙棍’,竟是如此一条短棒!如此一条短棒,竟能列名于‘破云震天笔’之上,却叫冷某怎能不为之失笑?”
公孙红先不答话,凝目瞧了他半晌,竟亦自仰天狂笑起来。
冷冰鱼道:“你笑什么?”
公孙红狂笑着道:“名动天下,号称文武兼通、博学无双的少庄主,竟是如此有眼无珠,却叫某家怎能不为之失笑?”
冷冰鱼怒道:“此话怎讲?”
公孙红道:“阁下既称博学,岂不闻拙中之巧,返璞归真,方是天下之大巧大妙?某家这一根短棒之中,内蕴天地变化之机,外藏鬼神莫测之变,岂是凡俗兵刃可比,又岂是你等这些凡胎肉眼所能揣测?”
这番话,说的正与宝玉“心剑”之道大同小异,宝玉听在耳里,不免颔首会心,但四下群豪却听得愕然相顾、难名其妙。
冷冰鱼怒叱道:“好个舌灿莲花,狂言欺众之辈,冷某倒要瞧瞧你这‘天龙棍’上到底有何神鬼莫测的妙变!”
这句话说得很长,但他并未等这句话说完,掌中“破云震天笔”早已化作一片银光飞出。
这时月光满天,银辉遍地。
冷冰鱼掌中“破云震天笔”似已与月光溶于一色,让人根本无法分辨出他招式间之变化——甚至瞧不出他银笔究竟在何方位。
人丛之中不禁已发出轻微的惊叹声,就只这一招使出,群豪多已瞧出冷冰鱼此番动手已与前两阵大为不同。
前两阵他招式变化虽然精妙,但仍有来龙去脉,令人仍可捉摸,此番他招式一出,却当真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显然直到此番动手他才使出了真实武学,显然,他口中虽说对公孙红失望,但心中仍是不敢轻视。
再看公孙红,却端的不免令人有些失望。
五招过后,他便似已落在下风。他掌中“天龙棍”甚至连一招都无法使出,只因他方自出手,招式已被银光封住。
以他那样威猛的身形、凌人的气势,所使的招式本该有惊天动地、开山裂石之威,但此刻他招式却是那么柔弱。
唯一令群豪稍觉惊异的是,直到此刻为止,数十豪杰尚无一人能瞧出他使的究竟是什么招式。
他招式看似剑招,又似刀法,又有些像是鞭法、钩法,他出手时明明是一招剑法,到了中途却会变为刀招,等到收回时竟又变为鞭招。
冷冰鱼出招如电,银光闪闪,令人根本瞧不清他的变化,公孙红却是出手笨拙,招式缓慢,每一招都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但更令人惊异的是,群豪虽将他每一招都瞧得清清楚楚,却还是无法捉摸到他招式的变化。
冷冰鱼的招式如雾中之花,烟中之鹤,别人瞧他不出,还有理可说,公孙红的招式根本就如同一件平平常常的东西,放在你眼前,任你揣摹,任你瞧个够,但却又令你永远瞧不出那是什么。
宝玉凝目而观,暗暗叹道:“拙中之巧,大巧若拙,果然不错,果然不错。”
到后来冷冰鱼的招式越来越见迅急激厉,公孙红的招式越来越是平和缓慢。
冷冰鱼身形游走,满台飞动,到后来几如水中游鱼一样,流窜不停。公孙红脚步奉自缓缓移动,到后来却连动也不动了。
这时群豪中武功较高、目光较为敏锐之人,已瞧出无论冷冰鱼的招式多么迅急凌厉,只要公孙红那平和缓慢的招式一出,立刻就可将冷冰鱼凌厉的攻势化解——而且一招竟可化解五六招之多。
换句话说,此刻两人动手,冷冰鱼若要费六七分气力,公孙红却只要费一分便已足够。
一木大师叹道:“冷施主武功虽然先声夺人,但却如喝掺水之酒,令人越瞧越觉无味,但公孙施主的武功……”
丁老夫人含笑道:“公孙施主的武功,其味虽觉苦涩,但却如细嚼橄榄,便令人越想越是回味无穷。”
一木大师展颜一笑,道:“正是如此,五十招后,冷施主便难免要落败象了。”
五十招瞬息即过。
公孙红突然纵声长笑道:“冷冰鱼,你兵刃还不撒手?”
长笑声中,“天龙棍”反手挥出。
满天银光暴雨般乱洒而下。
两件兵刃迎头撞上,群豪想来必有一声巨响,哪知却什么也未听到,满天银光便已突然消失无踪。
再看那震动万方的“破云震天笔”,已被压在拙朴的“天龙棍”下,正如巨石压蛇一般。
“蛇”虽然狡黠灵便,“石”虽然笨拙质朴,但蛇若是被石压住,无论“蛇”如何挣扎,也休想挣扎得脱了。
冷冰鱼强悍冷傲的面容,看来已有些狼狈。
他目中已满布红丝,额上也已流满汗珠。
丁老夫人长身而起,沉声道:“胜负已分,冷大侠还不歇手?”
冷冰鱼怒叱道:“谁说胜负已分……着!”
“着”字出口,掌中“破云震天笔”突然断成七节,每一节中都有一篷光雨暴射而出。
这七篷光雨颜色俱都不同,红、橙、黄、绿、青、蓝、紫……非但七种都是极为强烈而鲜艳的颜色,而且光璇流动,如银光火树,那强烈而明亮的光芒针一般刺着别人的眼目。
群豪但见台上七色光雨一闪,双目随觉一阵刺痛,不得不赶紧闭起眼睛,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这一瞬间,群豪心中不约而同都有一个想法——公孙红此番想必是再也难逃毒手了!
有些目光较为锐利之人,还曾瞧见就在“破云震天笔”断成七节时,公孙红魁伟的身子曾经不由自主向前一栽。
要知他已将全身真力贯注棍头,棍头下压,压力不断,下面抵抗的力道一旦突然消失,他力道自无法平衡,身子自也拿不住重心,在这种情况下,光雨暴袭而来,他如何再能逃得毒手。
擂台上果然响起一声惨呼。
一条人影自台上被凌空抛起,直跌下地。
但这惨呼声,却并非公孙红发出来的。
原来就在光雨射出时,公孙红不避反迎,竟趁着那一栽之势整个人就势扑倒在地,竟自冷冰鱼胯下窜了过去。
这虽然是极为简单的身法,但在当时那般惊险危急的状况下,若无过人的机变、急智与经验,又有谁敢冒险使用这样的身法?
冷冰鱼得意的笑容还未在脸上泛起,公孙虹已到了他胯下——这是人身最为脆弱的空门,如今敌人竟连整个人都已欺人,正如两军对阵,竟让敌军逼入了己方的心脏,哪能不败?
冷冰鱼这一惊之下当真是心胆皆丧,但此刻他闪避已是不及,公孙红掌中“天龙棍”已反手挥起。
公孙红盛怒之下,施出的这一棍,端的是无情杀手。
冷冰鱼整个人都被击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跌落在地,竟恰巧跌在莫不屈与石不为的面前。
光雨已敛,一连串钉在擂台木板上,七彩鲜艳,宛如彩虹。
公孙红翻身跃起,厉声道:“冷冰鱼,这是你自己找死,休得怨我……”
喝声使群豪睁开眼睛,瞧见了这意外的情况——被群豪公认为此次大会中夺标希望最高的第一高手冷冰鱼,竟在最后之决战还未开始前便已丧命,群豪的惊呼与骚动自然可以想象。
在这刹那间,天神般卓立在台上的公孙红,浑身都似乎散发着耀眼的
光芒,也吸引了四下千百群豪的目光。
唯有宝玉双目却始终凝注着冷冰鱼。
只见他身子渐渐能动,竟挣扎着爬到石不为面前,面上的神情既是惊痛,又是失望,但还充满了怨忿。
他充满怨毒的双目便紧瞪着石不为的脸,似乎要说什么,但颤抖的嘴唇动了两动,一个字也未说出,身子突然一阵抽搐,迎面扑倒地上——他心中的话,他心中的秘密;是永远再也无法说出的了。
石不为也始终在凝注他,面上神情绝没有丝毫变化,但一双目光却出奇的冷冰、尖锐——若说世上真有一种目光能够令别人寒心、封住别人的嘴,便是石不为此刻瞪住冷冰鱼的目光了。
宝玉自擂台支柱间斜斜望过来,恰巧将两人的神情都瞧在眼里。他双眉不禁突然扬起,面上也突然焕发出一阵奇异的光彩。
这时,公孙红雄厉的语声正响彻山坪。
他沉声道:“三年以前,兄弟为了探询那东海白衣人的秘密,便买棹东渡,去到了那自古有海外仙山之称的东瀛三岛。
“古老传言,东瀛三岛,本是我大汉后裔,秦始皇时,由徐福率领五百童男童女,东渡而去。
“唯岛上人民,性格却较我邦强悍残忍,而且生性尚武,一言不合,便可拔刀相向,甚至不惜以死相拼。
“岛上武功本也自我邦流传过去,但经过许多年演变之后,已渐渐变得更为辛辣狠毒,这自然也与当地民情有关。
“岛人所用的兵刃,大多为一种奇形长刀,刀身长而狭窄,刀锋薄而锐利,锻钢炼刀之术,实不在我邦之下。
“岛人所用的刀法简单而不复杂,但岛上武功流派却有不少,只要有三两着精妙的刀法,便可独树旗帜,自立宗派。
“此刻我随口道来,岛上武功流派便可分成二十余之多:残月无双流,一刀派,天龙秘法流,柳生英雄派……这几个流派,可称为其中佼佼者,正如我邦之少林、武当、昆仑等门户情形一样。”
他说的这番话,虽然还未转入正题,但却是群豪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之事,是以人人俱都听得全神贯注,目不旁瞬。
骚动早已平息,山坪上一片静寂。
唯有公孙红响亮的语声在继续着……
他接着道:“我抵岛上之时,情况既不熟,言语更不通,是以在开始一年多里,简直可以说一无所获。
“但在四处流浪了一年以后,与岛人已可略略交谈,对岛上各门武功流派也有了些认识。
“而这时,岛人乃渐渐知道我乃自中土远去的武士,对我所用之兵刃,所使之招法,更是大觉兴趣。
“于是各流各派的门人、宗主,便都不远千里而来,与我切磋,向我讨教。其人对‘武道’态度之认真,亦颇足为我邦武人借镜。
“我并非为了与人比武较技而去,若非被人逼得万不得已,决不与人动手,纵然与人动手,亦是点到为止。
“在这段时期中,我自觉若论博大精深,彼邦武功虽远不及我邦,但其刀法之准确、狠毒,却非我邦刀法能及。
“尤其柳生英雄派刀法,所讲究的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实已与我邦内家正宗之精义不谋而合。
“而据我所知,那东海白衣人的武功,亦似与柳生英雄派颇有渊源,于是我便着手从这一方面探询那白衣人的来历。”
他说到这里,连宝玉都暂时抛开了心中纷乱之思潮,凝神倾听——这本是当今天下武林中最最吸引人的话题。
公孙红接道:“当代东瀛武林,辈份最尊、武功最高、见闻最博之人,便推‘大和’柳生英雄派之宗主柳生藤斋、‘京都’吉冈正雄与以‘一流太刀’名震四邦的伊势桑名邵太守北吕具教三人。
“我与这三位东瀛的武林前辈一夕长谈之后,不但在武功上得益非浅,而且也果然探询出那东海白衣人的来历。”
说到这里,人丛中才忍不住发出一片惊叹声。
公孙红道:“数十年前,中原武林有位奇人,此人智慧绝高,涉猎太广,而人之智力终究有限,是以此人虽然兼通百艺,但所学便难免驳而不专,尤其武功一道,此人虽然身兼各门武功,但亦都不能达到巅峰。
“若是换了别人,仗此一身艺业,亦可行走江湖。但此人雄心万丈,志比天高,决不与一般江湖俗手较量,而专寻武林中之绝顶高手。
“在如此情况下,他自是每战必败。”
说到这里,公孙红面上不禁露出惋惜同情之色,长长叹了一声,方自沉声接口道:“此人落拓江湖,潦倒半生,暮年时方得一子。此人鉴于自身之悲惨遭遇,自不愿他的儿子重蹈覆辙,是以他决心要以自己有生之年,将他的儿子造就为一代武林奇才,好为他吐一口气。
“但此时中原武林中实已无他立足之地,于是他便携同犹在襁褓中之爱子,飘洋过海,远赴东瀛。
“自他爱子一入人世,他便以百草制成药水,锻其筋骨。他爱子初能学步时,他便开始传授其武功。
“他竟不令他的爱子浪费一分一刻在别的技艺之上,他竟要他的儿子将一生精力生命全部贡献给武功。
“要知此人兼通各门武功精义,只是不能专心苦练而已,是以他虽不能成为武功中一流武林高手,却无疑是天下第一流良师。
“他爱子在其薰陶之下,不到十岁,功力已可跻身于东瀛一流武林高手之列,十一岁时,便开始闯荡江湖,十年之中,他已会遍了东瀛岛上每一武功流派的高手,柳生藤斋、吉冈正雄与北昌具教,自然也都在其中。”
群豪不由自主,齐地脱口问道:“他们的胜负如何?”呼声有如浪涛一般一层层卷了过来,但公孙红第一句话说过,浪涛立刻平息。
公孙红道:“这本也是我最关心的问题……那白衣人十一、二岁时,虽然已可与东瀛一流武土交锋,但遇着绝顶高手仍不免落败。
“日本武士,虽然残忍好杀,但那些绝顶高手,自然还是不忍来取一个幼童的性命,是以他虽常败,仍未丧命。
“于是他的武功便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磨练得更坚强、更锋锐。别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是童年,他却终日在拼打中度过。然而,他的牺牲毕竟有了代价,到了他十八、九岁时,他便已可横扫东瀛,无敌当时了。
“他身子早已被锻炼成钢筋铁骨,内功也早已有了些根底,经过这十余年外功的修炼,他武功便已融合了中土各大门户与东瀛各大流派的精华。柳生藤斋、吉冈正雄、北昌具教三人,都曾与他交手四次,据他三人说,到了他们与他第四次交手时,他武功之精妙,已非别人所能想象。”
公孙红叹息一声,接道:“在这十年中,他爹爹已死,但这时他心中除了‘武’字,便别无所有。他爹爹死了,他竟全然不闻不问。他非但身子变为钢筋铁骨,就连他的心也已似变为钢铁所铸,冰冷坚硬,全无情感。
“到了他二十岁后,环顾东瀛岛上,已无一人武功再高于他,他深知自己若再呆下去,武功也绝难再有进境。”
群豪忍不住又问道:“这时他可是便西渡而来?”
公孙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他那时若是来了,也就好了。怎奈此人并非狂妄无知之辈,知道自己武功虽能横扫东瀛,但必定还是不能在中原称雄,于是他竟独自驾了一叶铁木轻舟,到了东瀛三岛东面的一个小小孤岛上。
“那孤岛荒凉已极,简直不堪人居,岛中却有个小池,池中全是黑白两色的石子光滑圆润,不假琢磨,便可当作棋子,是以东瀛人士,便将这孤岛称为‘棋岛’。那白衣人竟在这不堪人居的‘棋岛’上,一住就是十年。”
群豪脱口问道:“这十年他又在于什么?”
公孙红道:“这问题本来无人知晓,幸好东瀛武林中也不乏好奇之人,曾专程到那‘棋岛’之上窥探他的行止,这才知道他在岛上竟似已完全放弃武功,终日只是静坐沉思,或是以黑白两色石子摆棋谱。”
群豪面现讶色,唯有方宝玉、一木大师等人不住皱眉颔首。一木大师干“咳”一声道:“这十年中,他虽似放弃武功,但武功进境只怕比十年前更多。”
公孙红叹道:“正是如此。据柳生藤斋言道,本来他武功虽高,却犹可测度。但等到他从‘棋岛’回来之后,武功之高,却已是深不可测。吉冈正雄又曾与他交手一次,这一次两人甚至根本谁也没有发出一招,吉冈正雄便已自认落败了。
“只因这时他精神、意志竟已能与他掌中之剑合而为一,他全身都似笼罩着一层剑气,全然无懈可击。
“吉冈正雄以一代剑术宗匠的身份,与他对立凝注达七个时辰之久,还是寻不出他的破绽,自是不敢出手。
“到后来吉冈正雄精神已完全崩溃,而白衣人却仍如山峰峙立,全无所动,吉冈正雄自然唯有不战而败了。”
群豪口中,俱都不禁长长“嘘”了一声,这嘘声中表示的除了惊讶之外,也还有一些仰慕之意。
公孙红道:“于是这时,白衣人便决定西渡中原,自信一身武功已足以为他死去的爹爹扬眉吐气,已足以无敌于天下。
“哪知中土之地,还有位紫衣侯。
“紫衣侯筋骨之强壮、修炼之艰苦,或虽不及白衣人,但他那阔大的胸襟、渊博的见闻、通达的人情世故,却绝非白衣人能及万一,而这些也都正是修炼武功的要素,是以一战之下,紫衣侯虽死,白衣人却先败了。”
一木大师颔首道:“不错,若非胸襟宽大、见闻渊博、人情通达之人,纵然苦练一生,也绝不会达到剑术的真正巅峰,只因他若不能将‘剑术’化人最高的哲艺之境,最多也不过只能做到‘剑匠’而已,这分别正如‘画匠’所画之图,虽能逼真,却不能传神,终是不能与真正‘画家’相比。”
这番话别人或者未曾听入耳里,但宝玉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仔细咀嚼这番话中的滋味,不觉又有些痴了。
公孙红道:“白衣人铩羽而归,这消息瞬即由经商的海客们传来东瀛,柳生藤斋听得这消息,心中立时大起恐慌。
“只因他深知白衣人的心智早已失却常态,此刻铩羽而归,行事必定更要偏激乖戾,而东瀛武林中实无一人能制止于他,这后果岂非不堪设想?于是柳生藤斋便以当代东瀛武林宗主的身份,号召十七位最负盛名的剑士,组成‘止杀组’,只要白衣人稍有妄动,‘止杀组’便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联手将白衣人除去。如此做法,虽然违背了‘武道’精神,但柳生藤斋自认白衣人乃是东瀛武林造就的,是以东瀛武林可以将他毁去。
“哪知白衣人回去后竟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平易近人,甚至抛却了‘武士’的身份,在市井中做起小生意来,更绝口不谈武功之事,若有人问起他对中原武林七年之约,他竟只是含笑摇头不语。”
白衣人的身世固然充满了传奇意味,他如今竟变得如此模样,却是更令人惊奇、诧异。
群豪间骚动再起,有的惊叹,有的已不禁欢呼起来。
唯有一木大师双眉深皱,不住喃喃道:“可怕……可怕……”
万子良忍不住问道:“这又有何可怕之处?”
一木大师沉声道:“看来那白衣人已上达‘剑道’中的另一更高的境界,不再以‘出世’为修练剑术的途径,而完全‘人世’了。佛门弟子,必经‘人世’的修为,方成正果,而‘剑道’的最高哲理,实也与佛道殊途同归。”
丁老夫人长叹截口道:“正是如此。他此番‘人世’之后,便可自红尘中学到一些他以前无法学到的东西,但剑术经过此一境界,自必更上一层。”
这番话就连万子良等人听了,也是似懂非懂、不能尽解,但方宝玉听在耳里,却颇有会心。
公孙红道:“我听得柳生之言,便待在市井中寻找那白衣人的下落,谁知白衣人竟在一年以前便已失踪,从此下落不明,他平日所用的一切衣物,俱都留存当地,他竟似是光着身子去的。
“而这时,东瀛三岛之北海道却又突然出现一男一女两位武林高手。
据传这两人亦是中土人士,武功之高,俱已登峰造极,柳生、吉冈、北昌三人闻讯之后,立刻连袂前往,临去之时,都说那白衣人只怕已厌倦了武士生涯,是不会再来中土赴七年洗剑之约的了。”
群豪欢声雷动,宝玉心头更是激动无比。
他暗自忖道:“海外突然出现了中土男女两大高手,这两人是谁?莫非竟是我那胡八叔与水天姬?”
公孙红道:“我远在东瀛时,便自经商客们的口中得知泰山之会事,是以我探出白衣人的来龙去脉后,立时赶回。”
“但等我回来时,才知道此会已提前举行了。”
“于是我立时兼程赶来泰山,谁知却在山腰密林中发现一群碧目卷髯的异邦武士,正待以火药引线,将这一片山坪炸毁。火药的力量,虽不能将山坪上英雄全部炸死,但大乱之中逃窜践踏,必定死伤狼藉。”
群豪纷纷惊呼道:“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公孙红仰天狂笑道:“我既然遇着此事,怎会容他们得手?……喏!喏!各位请看,这便是那般异邦武士的下场。”
说到这里,他提起那麻袋一抖,麻袋中竟是十数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头颅满台滚动,宝玉瞧得清楚,这头颅中有一颗又长又大,竟赫然正是那“马面人”岑陬的。
这时群豪心情之兴奋激动实已到达巅峰。
这时竟没有一个人想到,那些来自异邦的恶徒虽已死去,但他们早已埋藏的火药此刻仍埋藏在这山坪上某一些隐密的角落里,那些引线也显然未被毁去,这些引线若是被一个心怀恶意的人发现,他便随时都可将这一片山坪化作洪炉,这山坪上数千人的性命,此刻实犹在刀俎之上,这千百年来武林最大的惨案犹是随时都可发生的。
要知那时火药的应用并不广,人们对这世上最具威胁性的东西所知并不多,畏惧自然不深。
是以在这样情况下,泰山之会竟仍继续了下去,就连丁老夫人都没有将此会中止的企图。
只因所有的凶险似乎都已过去,此会眼见已近尾声,是以人人都希望此会早些结束,圆满收场。
公孙红、蒋笑民、梅谦、欧阳天矫以及略受火伤的潘济城,是参与此会较技的数十高手中仅存的人物。
骚动终又再次平静,数千豪杰此刻正都等着这五人作最后的龙争虎斗,瞧究竟谁是当今第一高手。
丁老夫人手里拿着张纸条呆望着,她正在思考该如何才能公正地安排这最后五人决战。潘济城突然走到她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丁老夫人面色先是惊奇,瞬即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然后她沉声道:“方才潘济城潘大侠已宣布退出此番决战……”人丛中立刻发出一片低微而微带惊异的“嗡嗡”声。
丁老夫人接道:“是以此番参与这最后决战的已只剩下四位,在三阵之间,便可分出究竟谁是第一高手,但愿……”
她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发出一阵无礼而刺耳的笑声,丁老夫人忍耐着,等待着这笑声中止。
但笑声非但未曾中止,反而更加刺耳。
丁老夫人面呈秋霜,厉声道:“这位朋友,莫非是对此会有所不满么?”
人丛中哈哈笑道:“这泰山之会,简直就是个笑话,却叫某家怎能不笑?”
尖锐的语声,像针一般刺着人们的耳鼓。
丁老夫人怒道:“普天之下,有谁敢说这泰山之会是个笑话?老身倒要请教阁下,此会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
人丛中笑道:“就凭这五人也敢来争夺武林第一高手之名?依我看来,这五人不过只配争夺天下第一废料的称号而已。”
这番话就像一只棒子,将方自平息的山坪又搅得大乱,欧阳天矫、公孙红等四人更是耸然变色。
是谁敢说这样的话?这人好大的胆子!
公孙红大喝道:“阁下敢如此狂言,非但胆大包天,武功想必不弱,为何不出来与咱们四块废料较量较量?”
人丛中笑道:“正待如此。”
这次不用他挤,群豪已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千百目光俱都瞧了过去,要瞧瞧这人究竟是个绝世的疯子还是个绝世的英雄?
只见一人自人丛中缓步走了出来,身材纤弱,青衣小帽,白生生一张脸生得眉清目秀,竟有七分像是女子。
群豪不禁哄笑起来:“这样的人物,公孙红一根手指便可将她推倒,她却敢发如此狂言,不是疯了是什么?”
丁老夫人凝注着此人的身形、脚步、神情,凝注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双眉突然皱起,沉声道:“此人必定是个女子。”
一木大师道:“夫人看她是女子,那想必是错不了的。但江湖中哪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少女,老僧却从未听说过。”
丁老夫人叹道:“江湖中新人辈出,你我猜不出她来历,也并非奇事,
奇怪的是,她难道也不知梅大侠、蒋大侠等四人的来历么?她难道不知道
这四人的武功、性情是万万容不得她在此无礼猖狂的?”
一木大师叹道:“正是,这小女子想必是世家之女,仗着父兄声名出来惹事生非,却不知这四人是有名的硬招牌,谁的账都不买的。”
万子良突然截口道:“说不定她早已知这四人的武功脾气,说不定她对这四人之武功根本全不畏惧,这……这又当如何?”
丁老夫人耸然转身,道:“万大侠莫非已看出她是谁了?”
万子良摇头长叹道:“在下心中仿佛已知道她是谁,却又说不出她究竟是谁。”丁老夫人与一木大师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这其中面上神色变化最为激烈的便是方宝玉,他远远躲在一个大汉身后,不让这青衣小帽的少年看到他的脸。
青衣小帽的少年已举步走到台前。
一轮秋月照着她那比秋月更为明亮的剪水双瞳,使得她那苍白的面容,看来更有说不出的神秘、冷艳。
公孙红、欧阳天矫等四人似也被她这种神秘的冷艳所慑,一时间都似为之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
丁老夫人放低语声,柔声道:“此等杀伐之地,姑娘又何必参与其间?”
青衣少年对这“姑娘”二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只是冷冷一笑,道:“蒋笑民武功华而不实,欧阳天矫更不过只是唬人的材料,‘天刀’梅谦狠辣有余,灵便不足,用他那镰刀去收麦割稻,倒还不错,至于公孙红么……嘿嘿!他武功虽与方宝玉一路,但再练十年,也赶不上方宝玉十成的一成。这四人有谁配称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 ”
公孙红突然喝道:“莫非你便是方宝玉?”
青衣少年嘿嘿冷笑道:“方宝玉……他为我提鞋,我都嫌他不配。但你四人若要去为方宝玉提鞋,他也万万不会要的。”
公孙红怒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少年道:“我?……我谁都不是,只是要来教训教训你等,莫要关起门来做皇帝,自称第一高手,却叫人笑掉牙齿。”
蒋笑民怒叱道:“我若不嫌你是个女子,此刻便要你……”
青衣少年冷笑道:“女子又如何?难道天下的女子都像马叔泉那般容易欺负?”转目在他四人面上各个瞧了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之色,冷笑接道:“我此刻若要分别单独与你等动手,你四人必定要说我方才未曾费力, 故意来占你们的便宜。”
她语声微顿,袍袖轻拂,人已到了台上,招手道:“来来来,你四人不如一齐上来,也免得多费事了。”
梅谦、欧阳天矫等四人,一齐怒喝着扑上台去。
但这四人是何等人物,又怎能当着天下群豪面前以多欺少,虽在盛怒之下,四人对望一眼,又不禁齐地顿住身形。
公孙红道:“三位且让某家出手。”
蒋笑民道:“还是小弟来教训这厮。”
梅谦道:“梅某已无法忍受,还是……”
三人争议之中,欧阳天矫已一步冲到青衣少年面前,十指箕张,形如虎爪,直抓青衣少年双肩、咽喉。
欧阳天矫武功招式既无花哨,亦不诡变,但功力之沉实,根基打得之稳,却非当今一般高手所能企及。
是以纵是武林世家,也多将自己的子弟送至“天矫武场”练武,只因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欧阳天矫调教出的弟子根基必定固若金汤——天矫武场声名之盛,门下弟子之多,可称一时无两。
此刻只见他招式使将出手,一招是一招的功力,一招有一招的分量,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决不拖泥带水,绝无半分马虎。
年纪大些的武林豪杰,瞧见欧阳天矫的武功,俱都不禁大为激赏:“这才是真正练家子的模样,比起那些后生小子的花拳绣腿,可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可惜像这样札实的功夫,如今已越来越难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