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岸边千百人突觉喉头似是被塞人一方巨石,压在心头,再也难呼吸得出。
这死一般静寂延续了良久,那惊呼之声方自惊天动地般爆发而出,五色帆船上的少女十有九人跌倒在地,痛哭失声,小公主当场晕厥,方宝儿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也变得呆了。
只见白衣人石像般的身子,乘着海浪,飘向岸边,将漫天夕阳、浩瀚金波俱都抛在身后。
惊呼之声已消失在海天深处,群豪大多已黯然垂首……
就在令人窒息的刹那间,海浪中竟有条人影冉冉升起,满身虽已水湿,但神情仍是充满了尊贵与威严,有如古神话中的海神,为了怜悯世人之不幸,自水晶宫中悄然现身——此人赫然正是紫衣侯。
群豪这一惊一喜更是非同小可,这双重的意外与刺激,竟使得人人都变成了呆子,既不能出声,也无法动弹。
白衣人终于飘上海岸,紫衣侯却飘上了船头。白衣人面上绝无表情,目光更是冰冷,突然沉声道:“船在哪里?”
“紫髯龙”寿天齐怔了一怔,方自体会出这句话是向他说的,自人丛中挤出,道:“就在那里。”
他身为海上群豪之长,自当言而有信,是以既然答应白衣人赔偿船只,便不管白衣人生死胜负,还是早将船只备好。
白衣人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果见有条崭新而坚固的海船停在左面海面十余丈处,他只瞧了一眼,便自转身,面对着夕阳中的五色锦帆一字字缓缓道:“阁下剑法,果然当世无双!”
紫衣侯兀自卓立船头,神情恭肃,道:“阁下风仪,实足为天下武人效模,在下钦佩之至。”
白衣人道:“当胜则胜,当败则败。”
紫衣侯道:“阁下何去何从?”
白衣人道:“云天深处!”
紫衣侯道:“在下不敢远送。”
白衣人道:“是!”
两人对话时,四下无一人敢出声惊动,过了半晌,只听白衣人缓缓又道:“今日一败,在下毕生难忘,七年之后,吾当再来,一洗今日剑上之辱。”
语声戛然而顿,身子闪了两闪,幽灵般掠上了左面之海船。
群豪这才知道,今日之战胜的竟是紫衣侯,再也忍不住欢呼起来,那欢呼之声更是惊天动地。
人人面上都被欢喜与兴奋激动成红色,有些人一面欢呼,一面抢上了海边的小舟向五色船涌去,有些人抢不上小舟,便不顾一切,跃人海中,才想起自己不识水性,拼命想攀上小舟,舟轻人多,一挤之下,舟上人也落入海中。
欢呼声洋溢在海上,海上黑压压一片俱是人头,人们几已疯狂,发出疯狂般的欢呼!
方宝儿瞧着这动人的景象,目中早已热泪盈眶,喃喃道:“疯子……疯子……武林中果然都是些疯子……”突然大呼一声,跳起来搂住水天姬的脖子,大呼道:“紫衣侯万岁!”
他自己实也忍不住疯狂起来,水天姬又惊又喜又笑,在他脸上亲了几下,娇笑道:“可爱的小疯子!”
疯狂的人群虽不敢爬上甲板,但有些已攀上了舟舷,有的拍打着海水,有的却跳上了好友的肩头。
有些人昔日本是仇家,但此刻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拉着你的手,却在齐声狂笑,齐声欢呼:“侯爷万岁,紫衣侯万岁……”激情的欢笑,早已将他们昔日的仇怨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只因这欢喜乃属天下武林同道所共有,群豪人人都能分享到一份胜利的滋味,这胜利更是空前未有的伟大!
五色帆船上的少女更是喜极欲狂。铃儿与珠儿领头,将船上所贮的鲜果、美酒、佳肴、珍馐俱都一笼笼提了出来,自船舷边抛下。她们的纤手飞扬,锦衣飘动,望去实有如散花之天女一般。
铁金刀挤在人群中赤红着脸大呼道:“俺早说紫衣侯剑法天下无双,怎会败给那怪物?”
另一人道:“可笑那怪物还不服气,七年后还要再来。”
铁金刀狂笑道:“他七年后再来有个屁用,还不是照样被侯爷打得夹着尾巴走路!”
群豪轰然大笑道:“老铁说得不错。”
胡不愁自海中爬起,瞧见这景象,心中虽也觉得甚是兴奋欢愉,但却又不免感到些许黯然、惆怅。
他转目望去,只是紫衣侯卓立在船头,苍白面容上竟也全无半分胜利后应有的兴奋之情,他面色之沉重,看来竟还远在胡不愁之上,只是群豪激动之下,谁也没有留意他面色之反常。
不知是谁放声大呼道:“请侯爷向咱们说两句话。”
群豪立时轰然响应:“不错,请侯爷说两句话……”
紫衣侯目光转动,缓缓抬起双手。
群豪欢呼又起,铃儿笑嚷道:“各位安静些好么?这么吵法,却叫咱们侯爷如何说话?”
她一连嚷了数次,群豪方自稍为安静下来。
紫衣侯目光再次转动一遍,终于缓缓道:“各位如此盛情,在下实是愧不敢当,只是……”
哪知他方自开口说了两句话,竟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他那潇洒而笔挺的身躯竟也站立不稳。
铃儿与珠儿惊呼一声,抢过去扶起他身子,群豪亦是耸然变色,面上的欢情眨眼间就变成了惊骇。
少女们一齐围了过来,纷纷惊唤:“侯爷怎的了?”
紫衣侯嘴角泛起一丝惨然,一字字道:“那白衣人剑法之高,确是惊人,我连换了九十七种剑法,最后方以上古大禹治水时所创、武林失传数百年之‘伏魔剑法’中一着侥幸胜了他半招,还是伤不了他,但……但……”他语声已是十分微弱,说到这里,更是气喘不已,难以继续。
铃儿与珠儿又是焦急又是关切,轻轻为他揉背,群豪面面相觑,海风阵阵海面上又是一片死寂。
紫衣侯喘息了半晌,又自挣扎着道:“但我使出这九十七种剑法,真力已是损耗过巨,虽然胜得他半招,但却被他剑上真力震断了心脉,他……他实是条好汉子,明知我已……已不行了,但仍承认我胜了半招,否则……唉,只要他稍为厚颜,再出一击,此刻只怕我已死……死在海中了!”
铁金刀突然放声大呼道:“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侯爷今日过后,必定多富多贵,福寿永昌。”
群豪哄然喝彩道:“不错……说得好!”
紫衣侯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惨笑,黯然道:“各位虽然善颂善祷,但在下已自知万难活到明晨。在下……唉,就此别过,各位请去吧!”拂袖转身,走回船舱。铃儿等人相随于他已有多年,直到如今,才听到他第一声叹息,垂首跟在他身后,都不禁惨然泪下。
群豪望着他身影自船头消失,亦是黯然神伤。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巨大的胜利后,竟是如此巨大的牺牲!在如此巨大的欢乐后,竟是如此巨大的悲痛!
没有人再说话,人人垂首丧气,回到岸边,但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曾经历无比巨大的刺激、欢乐与悲伤的海岸。
也不知是谁,先在海岸边坐下,别的人就跟着坐了下去,黑压压一片,坐满了带着海水的沙滩。
他们也不管身上的水湿,更不管海风的刺骨,只是痴痴地坐着,痴痴地望着海面上的五色帆影。
夕阳终于落下,浩瀚的金波变为灰蒙蒙一片无情的海水,灿烂的五色帆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
白衣人所乘的帆船虽早已消失在海天深处,不知去向,但绝无一人怀疑他七年后是否真会重来。
每个人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紫衣侯死了,七年后白衣人重来之时,还有谁能抵挡?”
昔日锦绣富丽的船舱,今日已布满愁云惨雾,少女们围着紫衣侯,小公主跪在他足下,方宝儿、水天姬、胡不愁远远站在一边,“紫髯龙”寿天齐站在舱外,不敢进来。
四下寂无人声,唯有轻轻的啜泣。
紫衣侯双目阖起,面容亦是十分凄惨,频频长叹道:“七年之后……白衣人重来之日……唉!”
铃儿流泪道:“侯爷请安静休养,说不定伤势会好转来的,又何必为七年后的事如此忧郁?”
紫衣侯霍然张开双目,厉声道:“我一身之生死又有何足惜?怎能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之不顾?”
方宝儿见他垂死之际犹自念念不忘那七年后已与他毫无关系的武林劫难,而完全未将自己生死之事放在心里,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方宝儿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暗道:“这才不愧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大英雄、大豪杰!我长大若能像他,才不愧生为男子汉。”
铃儿也垂下了头,还是忍不住低泣着道:“现在不如他的人,再练七年武功,或者能胜过他也未可知,侯爷你又何苦……”
紫衣侯长叹截口道:“放眼天下英豪,纵然再练—七年武功,也无一人能胜得过他,何况,以他如此沉迷武道之人,再练七年武功,那进境又岂是别人所能梦想?只可惜大哥他已……唉!”叹息一声,住口不语,只是微微皱起双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难以解决之事。众人也不敢打扰他,各自黯然流泪,只有方宝儿小脸挣得通红,心里仿佛充满了激动。
突听紫衣侯大喝一声:“是了!”
大家心头齐地一震,只道他终于找出了战胜白衣人之道,哪知紫衣侯目光四扫一眼,却只说:“谁会下棋?”
铃儿怔了怔,道:“我们都会……”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们棋路都已在我胸中,我便是不看棋盘也能与你们对着,那怎么行?”
胡不愁恭声道:“小子也曾学过。”
紫衣侯道:“好,你且陪我走一局。”
众人虽不懂他在此时此刻怎会还有下棋的兴致,但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敢询问,当下摆好棋盘。
紫衣侯斜坐在榻上,似是极为兴奋,落子极快,胡不愁毕恭毕敬,立在榻前,神情虽恭谨,但棋路却丝毫不让。
只因他已猜出紫衣侯要他下棋此举必有深意,而他于棋道也素有心得,不过半个时辰,两下落子都已极多。
紫衣侯面上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忽似苦思不解,忽似深有会心,正如他昔日瞧那枯枝切口时神情一般无二。
但他面色却更是苍白,目光也更是无神,下到第四十九目时,他似是遇着僵局,皱眉苦思良久,犹未落子,喘息越来越是急剧,身子忽然向前一倒,将棋盘都撞翻了,棋子落了下去。
紫衣侯竟似十分着急,道:“可惜可惜,这如何是好?”
胡不愁道:“无妨!”不动声色,将棋子都拾了起来,一粒粒放上了棋盘,每粒棋子部位,竟都与方才分毫不差。
少女们见他貌不惊人,谁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之力,此刻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紫衣侯目光中虽也有惊奇赞赏之意,但只瞧了他一眼,便立刻凝注着棋局,手中拈着粒棋子,竟始终放不下去。
胡不愁心中不觉暗暗奇怪,只因这着棋的棋路本来简单得很,他实在猜不出紫衣侯如此高手怎会也举棋不定。
突听紫衣侯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拂乱了棋盘,长叹道:“我苦思之下,只觉那白衣剑法实是有些地方与棋道相通,便想在下棋时将他剑法秘密窥破一二,唉!我若能再活三五十天,或者能将这秘密瞧出也未可知,但此刻我想以短短三两个时辰窥破此中秘密,实是绝无可能的了。”
方宝儿暗恨忖道:“老天真是不公道,偏要叫有用的人死,没有用的人活在世上!唉,我若能替他死,那就好了。”
过了半晌,紫衣侯望着胡不愁缓缓又道:“但这局棋终非无用,叫我知道了你竟有如此惊人记忆之力。似你此般才情,怎能淹没?”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奇形钥匙,沉声接道:“我书房中藏有天下一百九十三家秘门剑谱,惟有此钥匙能开启那书房门户,你且拿去吧!”
胡不愁骇然道:“小……小子怎敢担当?”
紫衣侯道:“此钥匙武林中人确是梦寐求之不得,如今我将之传你,只因唯有你或者能将所有剑谱完全记住。”
胡不愁又惊又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惟有拜倒在地,双手接过,只觉这钥匙虽小,份量却有泰山般沉重。
紫衣侯仰天长叹一声,黯然道:“只是你纵然将天下剑术全都学会,却仍然不是那白衣人的对手!”
方宝儿忽然大声道:“既然别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由我来做他对手好了,七年后他再来,我就将他打跑!”
紫衣侯微觉惊奇、微觉好笑,道:“你?你可会武功?”
方宝儿摇头道:“不会。”
紫衣侯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做他对手?”
方宝儿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
他说得声节铿锵,绝无猜疑,他小脸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叫人丝毫不敢因他年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白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缓,但神情却突变为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他虽已重伤,但这一掌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得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儿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天姬本已变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见方宝儿翻身坐起,面上竟也全未变色。紫衣侯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
方宝儿道:“不服气!”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
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都已瞧得出神,只因他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你的藉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
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道:“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决不是真心要打我,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决不妄动,可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具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
方宝儿暗暗忖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
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于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了他神情,还当紫衣侯是真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她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
想到这里,嘴边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见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
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唯有胡不愁听了直翻白眼。
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流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恋之事。我之所以飘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曾听他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喜意。
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
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插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将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精萃融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
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精妙处,我无一不熟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请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侯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都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俱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
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都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侯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都忘记之后,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只听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迷,张大了嘴,却喘不过气来。
过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长叹了口气。他听了这番前所未闻之剑道妙谛,心中但觉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才在寻思间,方宝儿竟自叹道:“相传古剑仙‘身剑合一’之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竟似比胡不愁领悟得多。
紫衣侯目中满是赞许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得不少。以意驭剑,确已可达‘身剑合一’之妙。但飞剑凌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却是人们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
方宝儿道:“既是如此,何不请他与那白衣人一战?”
紫衣侯叹道:“我那师兄清静无为,从不与人互争胜负。十余年前我便想尽各种方法,定要逼他与我一战,他被我逼得无奈,才要好好胜我一场,好叫我莫再纠缠,但他仍怕伤了我,是以剑上并未贯注真力,但……但我那时性子偏激好胜,竟在败了一招后想以真力挽回些颜面,我那师兄……他……他便在骤出不意之下被我伤了,但他怕我伤心,仍是强自支持,不露形色,含笑别我而去……”
这段事显然是他心中之隐痛,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已是面色惨淡,目蕴泪光,连言语都难以继续。
胡不愁知他临去之前若是将心中愧疚完全说出,心头反倒安宁,于是恭声问道:“不知后来怎样?”
紫衣侯黯然道:“后来……在归途中,我师兄竟遇着了生平唯一仇家。那时他身受内伤,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别人敌手,勉力一战之下,虽以无双之剑法将对方惊退,但却又中了别人暗算,奔出数里外便自毒发。我那师兄实是绝世奇才,在那般情况下,还是设法将毒解去,但……但他性命虽仍保全,一身武功竟从此散去,虽通绝世剑法,从此无力使出。”
这故事可说是平凡简单已极,江湖中也许是已曾发生过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离奇,但此时此刻窗外海风呼啸,夜色一寒如冰,窗内灯火飘摇,满布愁云惨雾,这简单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惊天动地的人物口中说出,竟突然变得充满了神秘而动人的魅力!
众人听得心头更是沉重,恨不得立时放声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说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么?”
紫衣侯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虽因我而如此,但却绝不怀恨于我,见你倒也聪明,反而想要将那无双剑术传授于你。他明虽教你插花,其实却将剑道蕴藏于花道之中。要知书道、花道、茶道、棋道俱是我们老祖宗智慧之精华,自汉以来,代出人才。近日闻得东瀛岛上虽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来也不过只是些皮毛而已,万难与我华裔子孙相比。”
他语声微顿,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师兄武功散去后,唯有隐居避世,静中参悟,竟发现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实与剑道相差无几,是以望你亦能参悟,哪知……唉!你虽聪明,却太要争强,胸襟也不够开阔,终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这才失望而去。”
小公主闭着嘴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忍不住道:“连我都学不会的事,我真不信世上还有别人学得会!”
紫衣侯含笑不语,目光却已瞧着方宝儿。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爹爹,你说是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学不会的东西,他学得会?”
紫衣侯道:“你莫非以为自己比人家聪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当然,我当然比他聪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小聪明,什么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当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说来听听。”
小公主道:“小聪明就是……就是……嗯……爹爹,你总是难为人家,这种话只可体会而不能言传,叫人家怎么解释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错,这种话本来的确难以解释清楚,但此刻只要两句话便可说明白了。”
小公主道:“嗯……爹爹说的话,老是叫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有小聪明,宝儿却有大智慧,所以他学得会,你学不会,现在你可懂得了么?”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宝儿足有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你记着!”跺着小脚,转过身子,奔到屋角,双肩不停地抽动,却绝不哭出声来。
方宝儿也怔了,讷讷道:“哭……哭什么……你本来就是比我强嘛……”想走过去,又停住了脚。
紫衣侯道:“莫理她,你过来。”
方宝儿呆呆地走过去,垂下了头。
紫衣侯抚着他头发,半晌,柔声道:“等到此间事了,你便尽快去找我师兄,知道么?”
方宝儿道:“知道。”
紫衣侯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道:“这是我师兄留下来的,囊中便写有他隐身之处。这些年来,他为了避仇,从不将自己隐身之处说给任何人知道,虽然留下这只锦囊,却只许我在最最需要时才能派一个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个人,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有看过。”
紫衣侯接道:“我那师兄为人古怪,这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样,唉!你能否找得着他,还未可知。”
方宝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既然说过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无论他在哪里,我也一定要找着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许远在天涯,你必须一个人去,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宝儿瞪圆了眼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却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从不知道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这种话听来虽然难解,其实却大有道理,胡不愁反来复去,仔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不觉想得痴了。
紫衣侯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各事总算都已有所交待,不论我生前死后,都已可安心了。在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头!”
少女们只得取过酒来,惟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饮,痛饮了数杯,苍白面容上渐渐泛起一阵奇异之红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场如此,唉,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声:“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与人大小千百战,惊心动魄,人生百年,终须一死,能死在这样的对手中,还叹的什么气?哈哈……呆子……呆子……”
狂笑声中,挣扎而起,踉跄着向舱后之密室奔了过去,铃儿、珠儿轻唤一声,赶过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来自去,谁要你等随来?”
铃儿、珠儿垂首驻足。
紫衣侯仰视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人宝室,砰的关上房门,再也不开了。
只听室中狂笑之声本极高亢,渐渐低沉,而终至不可再闻,这一代奇侠竟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远挣扎在红尘中,但在这一代英雄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群呆子。
这时东方已现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机,但船舱中却是死气沉沉。极度的悲伤,使众人已忘记痛哭,只是痴痴的发呆,继续的轻泣。
—阵暴风过来,将铃儿耳坠的金铃吹得“叮当”作响。但这平日听来那般清悦的铃声,如今听来,也似充满悲伤的旋律。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儿突然转身走到船头。她面上泪痕已干,转瞬间显得那么严肃而圣洁,晶莹的目光凝注着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动。
海上曙色,来得最早。
群豪望着曙色来临,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风吹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觉其冷,只是不住机伶伶发抖。
突见铃儿走上船头,青天、大海将她的白衣倩影衬得那么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视,情不自禁垂下了头。
铃儿目光四扫,一字字缓缓道:“侯……爷……已……去……了!”反手一拂发丝,突然摇摇而倒。
这五个字白海上飘过,飘人群豪耳中,群豪但觉身子一震,都已痴了,连铃儿跌倒都无人瞧见。
也不知是谁当先跪下,别的人立刻跟着跪满了一地。
浪涛拍岸,风声呼啸,夹有一阵歌声传了过来,歌道:“双剑击兮风云意,龙吟绝兮……巨星落……”
歌词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一种悲壮苍凉之意,那歌声更是古朴苍淳,群豪痴痴地听着,有谁不下泪?
他翻来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禁也随声歌了出来,顷刻天地间便充满了这悲壮的歌声。
一条褛衣汉子蓬头散发,打着赤足,自人丛中挤出,高歌着走到海边,正是王半侠。
海浪如山,澎湃汹涌,在他面前卷起层层银白色的浪花。旭日初升,便被阴云掩没,苍穹重重地压在海面上。
海天苍瞑,似乎突又变成了无限生机。王半侠热泪盈眶,喃喃道:“苍天既不佑斯人,为何又要为斯人之死悲悼?”
突然间一只手紧紧抓住王半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几乎将王半侠肘节都捏得碎了。
王半侠皱着眉转目望去,只见是个身穿灰布袈裟、头戴宽边竹笠的行脚僧人紧立在他身侧,竹笠又宽又大,戴得又低,几乎将这行脚僧人面容一齐掩住,但王半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双颊以及那紧闭成一线的嘴唇,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
只听木郎君沉声道:“取药之约,你可忘了?”
王半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药来。”
王半侠道:“没有药。”
木郎君嘴唇闭得更紧,怒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
王半侠道:“紫衣侯已死,我去哪里求药?”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将后事交付给铃儿、珠儿两人,你快去问铃儿、珠儿取药,否则……”
王半侠冷冷截口道:“否则怎样?我只是答应你向紫衣侯求药,可曾答应你向铃儿求药么?”
木郎君呆了一呆,道:“这……这……”
王半侠道:“紫衣侯既死,我自无法向他求解药,我既未答应你向铃儿求药,自也不必向她求药。”
木郎君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呆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
直过了顿饭时间,五色帆船舱里仍是无人动弹。
但闻哭泣之声越来越响,“紫髯龙”寿天齐早已背转身子,面对大海,只因他身为海上群豪之长,自不能当着别人落泪,但那眼泪却偏偏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他只有背转身不让人瞧他的面容。
小公主已扑倒在那后室紧闭着的门前,嘶声痛哭道:“爹爹,你……你怎能抛下我一人,就走了?”
方宝儿低着头不敢去瞧她。水天姬扶着宝儿的肩头,纤纤玉指簌簌直抖,晶莹泪珠不停地落下。
突然间,一阵惨厉的呼声自岸上传来,呼道:“胡不愁……胡不愁……”听来有如厉鬼索魂一般。
水天姬听了听,突然问道:“谁?”
胡不愁道:“你早已听出来,还问什么?”
水天姬道:“木郎君唤你做什么?”
胡不愁道:“他要我守约。”
水天姬道:“你与他约好了什么?”
胡不愁道:“我与他约好了要将你毒死。”
水天姬身子一震,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木郎君那惨厉的呼声又起:“今晚子夜……子时……”
胡不愁缓缓道:“他要我今晚子时毒死你。”
水天姬突然回眸一笑,道:“你毒得死么?”
胡不愁道:“乘你不备时,要毒死你实是易如反掌。”
水天姬嫣然笑道:“但我此刻已知道你要毒死我,怎能不防备?说不定还要想个法子先毒死你,免得被你毒死。”
胡不愁微微一笑道:“不错,先下手为强,正该如此。”
两人四目相视,眼珠子转来转去,心里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两人俱是玲珑剔透的七巧心肝,要猜别人心思,实是容易得很,但别人要猜他们的心思,却难如登天。
这时天上阴霾更重,竟簌簌藩下雨来。
雨势渐大,岸上群雄方自干透的衣衫又被淋得水湿,却仍是无一人退下避雨,目光依旧痴痴地望着五色帆。
这五色锦帆昔日本代表一种无上的权威,如今,这权威的来源——紫衣侯虽已死去,但五色帆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变得更是光荣。
船舱中方宝儿瞧着胡不愁与水天姬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是担心。铃儿轻轻问他:“你担心什么?”
方宝儿叹道:“你瞧他们两人,我怕……”
铃儿道:“傻孩子,胡不愁若真想毒死她,怎会说给她听?这道理连我都可猜出,她怎会猜不出?”
方宝儿摇头叹道:“这道理虽然简单,用在别人身上都行得通,但那大头叔叔和她却都是怪人……”
突听舱外有人朗声道:“洛阳彭清,有事禀告!”
铃儿拭干泪痕,当先迎出,道:“什么事?”
只见雨中一艘轻舟驶来,“摘星手”彭清卓立船头,恭声道:“紫衣侯魂归极乐,凡我江湖中人,莫不哀痛欲绝,直到此刻还在岸上,以示悲悼,但众人悲痛之下,心神都已有些失常,久聚岸上,只怕有变。”语声微顿,躬身道:“在下出言直率,望姑娘莫见怪。”
铃儿叹道:“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我怎会怪你,但……但朋友们如此情况,我劝也劝不走的。”
彭清道:“姑娘若是将船驶出此湾,停泊别处,群豪想必也就会散去了。在下一得之愚,不知可蒙姑娘采纳?”
铃儿沉吟半晌,道:“这果然是好法子……”
彭清道:“由此北行不远,便有个小小港湾,可以避风。”
铃儿叹道:“久闻洛阳摘星手之名,果然是位处处为别人着想的英雄,贱妾实是感激得很。”
彭清躬身道:“不敢当。”微一挥手,轻舟驶回。
王半侠虽立在岸边,但并未注意,目光只是瞪着木郎君,沉声道:“你还不放开手?”
木郎君也狠狠瞪着他,半晌终于缓缓放开手掌,厉声道:“本座并非怕你,只是被你言语套上,将你无可奈何。”
王半侠道:“瞧你不出,倒是条说一句算一句的汉子。”
木郎君道:“哼……哼哼!”
王半侠道:“如此,我倒要劝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子夜,千万莫妄动,否则凭船上那几位姑娘,无论哪一个都已足够将你打下船来。”
木郎君道:“放屁!”转过身子就走,再也不瞧王半侠一眼。
王半侠瞧着他背影只是摇头。突有几个身背麻袋的丐帮弟子自人丛中挤来,神色匆匆,满面俱是惶急之容。
其中一人抢步走到王半侠身侧,躬身一礼,道:“帮主有难,昨夜……”他语声越说越低,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只见王半侠面容骤变,瞧了瞧五色帆,又垂首沉吟半晌,终于顿了顿足,随着那几个丐帮弟子走了。
这时五色帆船庞大的船身已开始移动,向北驶去。
群豪一阵骚动,有的顿足,有的叹息。木郎君远远立在雨中,目光凝注着船影,冷冷道:“你走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