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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王动的秘密

发布时间: 2020-02-24 10:59:31

  一

  每个人都有秘密。
  王动是人。
  所以王动也有秘密。

  像王动这种人居然也会有秘密,也是件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他从没有单独行动过,甚至连下床的时候都很少。
  燕七本来也连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有秘密。
  但第一个发现王动有秘密的人,就是燕七。
  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第一次发现这秘密,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他看见了一只风筝。
  风筝并不奇怪,但从这只风筝上,却引起了许许多多很奇怪、很惊人,甚至可以说是很可怕的事。

  二

  按季节来说,现在应该已经是春天了,但随便你左看右看,东看西看,还是看不到有一点春天的影子。
  天气还是很冷,风还是很大,地上的积雪还有七八寸厚。
  这一天难得竟有太阳。
  王动、燕七、郭大路、林太平都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们也像别的那些穷光蛋一样,从不愿意放弃晒太阳的机会。
  在寒冷的冬天里,晒太阳已可算是穷人们有限的几种享受之一。
  王动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懒洋洋地半躺在屋檐下面。
  林太平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手捧着头,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郭大路本来一直都很奇怪,这人年纪轻轻,为什么看来总是心事重重的,心里好像藏着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现在他已不觉得奇怪,他已知道林太平在想什么。
  可是燕七的秘密呢?
  郭大路忍不住又将燕七悄悄拉到一旁,道:“你那秘密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自从回来之后,这已是他第七十八次问燕七这句话了。
  燕七的回答还是跟以前一样。
  “等一等。”
  郭大路道:“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燕七道:“等到我想说的时候。”
  郭大路着急道:“你难道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燕七瞟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幽幽道:“你真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又何必问你?”
  燕七又看了很久,忽然扑哧一笑,摇着头道:“王老大说得真不错,这人该糊涂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他却比谁都糊涂。”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
  燕七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不知道反而好。”
  郭大路道:“有哪点好?”
  燕七道:“有哪点不好?我们现在这样子不是过得很开心么?”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后,难道就会变得不开心了么?”
  燕七轻轻叹息着道:“也许……也许那时我们就会变得天天要吵嘴,天天要怄气了。”
  郭大路瞪着他,重重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真弄不懂你,你明明是个很痛快的人,但有时却简直比女人还别扭。”
  燕七道:“别扭的是你,不是我。”
  郭大路道:“我有什么别扭?”
  燕七道:“人家不愿意做的事,你为什么偏偏要人家做?”
  郭大路道:“人家是谁?”
  燕七道:“人家就是我。”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用手抱住头,喃喃道:“明明是他,他却偏偏要说是人家。这人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愈来愈像女人了,你说这怎么得了?”
  燕七忽又嫣然一笑,故意改变了话题,道:“你想活剥皮为什么会忽然走了呢?”
  郭大路本来不想回答这句话的,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不是他自己想走,是那老太婆逼着他走的。”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那老太婆生怕我们追查她的身份来历。”
  燕七道:“这么样看来,她的身份一定很秘密,和活剥皮之间的关系也一定很特别。”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去打听打听,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呢?”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打听?”
  燕七道:“去发掘他们的秘密呀。”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去发掘别人的秘密?有些秘密你随便用什么法子都发掘不出的,但等到了时候,你不用发掘也会知道。”
  燕七又笑了笑,道:“你既然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总是逼我说呢?”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关心的不是那老太婆,因为我只关心你。”
  燕七慢慢地转过头,仿佛故意避开郭大路的目光。
  他刚转过头,就看到一只风筝。
  一只大蜈蚣风筝,做得又精巧、又逼真,在蓝天白云间盘旋飞舞着,看来简直就像是活的。
  燕七拍手笑道:“你看,那是什么?”
  郭大路也看见了,也觉得很有趣,却故意板着脸道:“那只不过是个风筝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你难道连风筝都没有见过么?”
  燕七道:“但在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放风筝?”
  郭大路淡淡道:“只要人家高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风筝的。”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现在还没有到放风筝的时候,就算有人要放,也一定放不高,甚至根本放不起来。
  但这只风筝却放得很高,很直,放风筝的人显然是此中高手。
  燕七道:“你会不会做风筝?”
  郭大路道:“不会,我只会吃饭。”
  燕七眨了眨眼,笑道:“王老大一定会……王老大,我们也做个风筝放放好不好?”
  他冲到王动面前,忽然怔住。
  王动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只风筝,目中的神色非常奇特,好像是从来没看见过风筝似的。
  看他脸上的神色,简直就好像拿这风筝当作个真的蜈蚣。
  会吃人的蜈蚣。
  燕七也怔住,因为他知道王动绝不是个容易被惊吓的人。
  就算真的看到七八十条活生生的蜈蚣在面前爬来爬去,王动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改变的。
  但现在他的脸看来却像是张白纸。
  突然间,他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就像是被针刺着似的。
  燕七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又多了四只风筝。
  一只是蛇,一只是蝎子,一只是老鹰。
  最大的一只风筝却是四四方方的,黄色的风筝上,用朱笔弯弯曲曲地画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箓,就像是鬼画符。

  王动突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入屋里去,看来就像是已支持不住,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
  郭大路也走过来了,脸上也带着诧异之色,道:“王老大是怎么回事?”
  燕七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一看见这些风筝,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变了。”
  郭大路更奇怪,道:“一看见风筝,他的样子就变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皱皱眉道:“这些风筝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风筝仔细研究了很久,还是连一点结果都没有研究出来。
  谁也没法子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风筝就是风筝,并没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道:“我们不如进去问问王老大,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七摇摇头,叹道:“问了也是白问,他绝不可能说的。”
  郭大路道:“但这些风筝……”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有没有想到,问题并不在这些风筝上。”
  郭大路道:“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燕七道:“放风筝的人。”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不错,王老大也许知道是谁在放风筝。”
  燕七道:“那些人也许是王老大以前结下的冤家对头。”
  林太平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道:“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墙外。
  他平时一举一动虽都是慢吞吞的,但真遇上事,他的动作比谁都快。
  郭大路看了看燕七,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燕七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也已追了出去。
  为了朋友的事,他们是谁也不肯落在别人后头的。

  风筝放得很高,很直。
  燕七打量着方向,道:“看样子这些风筝是从坟场里放上去的。”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小时候也常在坟场里放风筝的。”
  “富贵山庄”距离坟场并不太远,他们很快就已赶到那里。
  坟场里唯一的一个人就是林太平。
  郭大路道:“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林太平道:“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
  风筝是谁放上去的呢?
  五个稻草人。
  五个披麻带孝的稻草人,一只手还提着根哭丧棒。
  风筝的线,就系在稻草人的另一只手上。
  稻草人当然不会放风筝。
  稻草人也从不披麻带孝的。
  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
  郭大路他们对望了一眼,已发觉这件事愈来愈不简单了。
  燕七道:“风筝刚放上去没多久,他们的人也许还没有走远。”
  郭大路道:“对,我们到四面去找找看。”
  燕七道:“他们想必有五个人,我们最好也不要落单。”
  他们围着坟场绕了一圈,又看到山坡下的那间小木屋。
  他们就是在这小木屋里找到酸梅汤的。
  “放风筝的那些人会不会躲在这小木屋里?”
  三个人心里不约而同都在这么想,郭大路已第一个冲了过去。
  燕七失声道:“小心。”
  他的话刚出口,郭大路已踢开门闯了进去。
  木屋还是那木屋,但木屋里却已完全变了样子。
  酸梅汤在这里烧饭用的锅灶现在已全不见了,本来很脏乱的一间小木屋,现在居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屋子正中,摆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五双筷子,五只酒杯,还有五柄精光耀眼的小刀。
  刀刃薄而锋利,刀身弯曲,形状很奇特。
  除此之外,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
  郭大路刚拿起柄刀在看,燕七已赶了进来,跺脚道:“你做事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随随便便就闯了进来,屋子里万一有人呢?你难道就不怕别人暗算你?”
  郭大路笑道:“我不怕。”
  燕七道:“你不怕,我怕。”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自己的脸忽然红了,红得厉害。
  幸好别人都没有留意。
  林太平本来也在研究着桌上的刀,此刻忽然道:“这刀是割肉用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林太平道:“我见过,塞外的胡人最喜欢用这种刀割肉。”
  郭大路道:“他们难道是来自塞外的胡人?”
  林太平沉吟着,道:“也有可能,只不过胡人只用刀,不用筷子。”
  燕七目中忽然掠过一阵惊恐之意,道:“这里只有刀,没有肉,他们准备割什么肉?”
  郭大路笑道:“总不会是准备割王动的肉吧。”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已很不自然。
  燕七好像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只留下王老大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有点不放心。”
  郭大路变色道:“对,我们莫要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一想到这里,三个人同时冲了出去。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坟场,燕七突又停下来,失声道:“不对。”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对?”
  燕七脸色发白,道:“那五个稻草人刚才好像就在这里的。”
  郭大路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那五个稻草人刚才的确是在这里的,但现在已不见了。

  蓝天白云,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但天上的风筝也不见了。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到了门口,又怔住。
  五个稻草人赫然在他们门口,还是披着麻,戴着孝,手里还是提着哭丧棒,只不过胸口上却多了张纸条子,上面还好像写着字。
  很小的字,很难看得清。
  风一吹,纸条子就被吹得簌簌直响,又好像是用针线缝在稻草人的麻衣上的。
  林太平第一个赶到,伸手就去扯。
  纸条子居然缝得很牢,他用了点力,才总算将它扯了下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稻草人手里提着的哭丧棒也突然弹起,向林太平的小腹下打了过去。
  幸好林太平经验虽差,反应却不慢,凌空一个翻身,已将哭丧棒避开。
  谁知哭丧棒弹起来时,棒头上还有一点乌光打了出来。
  林太平只避开了哭丧棒,却没有避开哭丧棒的暗器。
  他只觉右边胯骨上一麻,好像被蚊子叮了口似的。
  等他落到地上时,人竟已站不住了。
  眨眼间一条右腿已变得完全麻木,他身子也倒了下去。
  郭大路变色道:“毒针!”
  他一共才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完,燕七已出手如风,将林太平右边胯骨上,四面的穴道全都点住,另一只手已自靴筒里抽出柄匕首。
  刀光一闪,林太平的衣裳已被割开,再一闪,已将林太平伤口那块肉挖了出来,鲜血随着溅出。
  郭大路眼睛都看直了。
  他实在想不到燕七应变竟如此快,出手更快。
  “我已死过七次。”
  直到现在,郭大路才相信燕七这句话不假。
  只有死过七次的人,才能有这么快的应变力,这么丰富的经验。
  林太平已疼得冷汗都流了出来,但还是没有忘记手里的那纸条。
  他咬紧牙根,喘息着道:“看看这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纸条上密密地写了行蝇头小字:“你若不是王动,就是个替死鬼!”

  风在吹。
  稻草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好像在对他们示威。
  郭大路的火气忽然上来了,忽然一拳向那稻草人打了过去。
  稻草人当然不会还手,也不会闪避。
  郭大路一拳刚打上去,燕七已拦腰将他抱住,他这一拳虽然没有打实,还是打着了。
  他拳头打在稻草人胸口上时,也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只觉拳头上痒痒的,还有点发麻,中指的骨节上已多了个黑点。
  燕七的刀尖在这黑点上一挑,流出来的血也已变成黑的。
  毒血,还带着种说不出的腥臭之气。
  但燕七却不嫌臭,也不嫌脏,竟一口口地将毒血全都吮吸了出来。
  郭大路连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燕七对他已并不完全是友情,而是一种比友情更深,比友情更亲密的感情。
  但他也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
  直到燕七站起来,他还是没有说话,连一个感激的字都没有说。
  他心里的感激也不是任何字能说得出来的。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轻轻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一直在看着他们,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呆子。”
  他脸色已比刚才好看多了,但一条腿还是动也不能动。
  燕七并没有替他吮出伤口里的毒血,可是他一点也不埋怨,更没有责怪之意,仿佛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难道他也已看出了什么?看出了一些只有郭大路看不出的秘密?
  燕七的脸似又红了,很快地转过身,用刀尖挑开了稻草人身上的麻衣。
  郭大路这才看到稻草上插满了尖针,针头在阳光下发着乌光,就连呆子也看得出每根针上的毒都足以要人的命。
  刚才若不是燕七拉住他,他那一拳若是着着实实地打了上去,就算还能保住性命,这只手也算报销了。
  林太平现在当然也已想到,纸条上的线连着哭丧棒的机簧,他一拉纸条,就将机簧发动。
  这稻草人全身上下仿佛都埋伏着杀人的毒针。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一个稻草人居然能将我们两个大活人打倒,这种事我若非自己遇见,无论谁说我也不会相信。”
  林太平道:“稻草人已经这么厉害了,做这稻草人的人岂非更可怕?”
  郭大路道:“若不是很可怕,王老大又怎会那么吃惊?”
  燕七面色已又发白,道:“现在稻草人已来了,不知道他们自己来了没有?”
  林太平失声道:“你们进去看看王老大,用不着管我,我的手还能动。”
  郭大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将他架了起来。
  燕七已冲了进去,高呼道:“王老大……王动!”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王动已不见了。

  床上的被褥凌乱,王动却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里。
  郭大路他们前前后后都找遍,还是找不到他的人。
  他们都很了解王动。
  能叫王动从床上爬起来的事已不多,能叫他一个人出去的事更少。
  “这里莫非已发生过什么事?王动莫非已……”
  郭大路连想都不敢想。
  林太平躺在王动的床上,苍白的脸又已急得发红,大声道:“我早就已告诉过你们,用不着管我,快去找王老大。”
  郭大路也发急了,大声道:“当然要去找,但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
  林太平怔住。
  他看看燕七,燕七也在发怔。
  现在他们已有两个人受了伤,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现在他们只知道一点:这些人的确和王动有仇,而且仇必定极深。
  但知道这点又有什么用?简直跟完全不知道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
  郭大路他们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来的绝不是稻草人!
  稻草人不会走路!
  燕七向郭大路打了个眼色,两个人身子一闪,同时躲到门后。
  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停在门外。
  燕七手里的匕首已扬起。
  门是虚掩着的,一只手在推门。
  燕七手腕一翻,匕首闪电般挥了出去,划向这只手的脉门。
  床上的林太平忽然大喝道:“住手!”

  三

  喝声一起,燕七的手立刻硬生生停住,刀锋距离推门这只手的腕脉还不及半寸。
  但这只手还是很稳定,还是慢慢地把门推开。
  这只手上的神经就像是铁铸的。

  门推开,王动慢慢地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坛酒。
  燕七手上的刀锋在闪着光。
  林太平躺在床上,无论谁都可看出他受了伤。
  但王动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这人全身上下的神经好像是铁铸的。
  他慢慢地走了进来,慢慢地把酒放在桌子上。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郭大路,大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王动淡淡地道:“买酒去了。”
  他回答得那么自然,好像这本是天下最合理的事。
  “买酒去了”,这种时候他居然买酒去了。
  郭大路看着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王动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嗅了嗅,仿佛觉得很满意,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这酒还不错,来,大家都来喝两杯。”
  郭大路忍不住道:“现在我不想喝酒。”
  王动道:“不想喝也得喝,非喝不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这是我替你们饯行的酒。”
  郭大路失声道:“饯行?为什么要替我们饯行?”
  王动道:“因为你们马上就要走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谁说我们要走?”
  王动道:“我说的。”
  燕七抢着道:“但我们并不想走。”
  王动沉下了脸,冷冷道:“不想走也得走,你们难道想在我这里赖上一辈子?”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答对了,我们正是想在你这里赖上一辈子。”
  王动铁青着脸,道:“你们住在这里,付过房钱没有?”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是不是我要你们搬进来的?”
  郭大路道:“不是,是我们自己来的。”
  王动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凭什么赖着不走?”
  燕七忽然道:“好,走就走。”
  他真的说走就走,只不过走过郭大路面前的时候,向郭大路挤了挤眼睛。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对,走就走,没什么了不起。”
  他居然也说走就走,好像连片刻都耽不住了。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连酒都不喝了吗?”
  郭大路道:“既然已被人赶了出去,还有什么脸喝酒。”
  林太平看看王动。
  王动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不喝就不喝,酒放在这里难道还会发霉么?”
  林太平道:“我留下来好不好?我走不动。”
  王动板着脸道:“走不动就爬出去。”
  林太平怔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一拐一拐地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王动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走出门,连动都不动。
  过了半晌,只听“砰”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将外面的大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王动忽然捧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七八口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喃喃道:“好酒,这么样的好酒居然有人不喝,这些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望着手里的酒坛子,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红了,就像是随时都可能有眼泪要流下来。

  燕七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外,忽然停住。
  郭大路走到他身旁,也忽然停住。
  林太平跟出来,“砰”地,重重地关上门,瞪着他们道:“想不到你们真的说走就走。”
  郭大路看看燕七。
  燕七什么话也不说,却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面对着那稻草人。
  郭大路立刻也跟着坐了下来,也看着这稻草人,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稻草人不但会放风筝,还会杀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太平道:“奇怪。”
  他也坐了下来,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按着伤口。
  现在他总算也明白郭大路和燕七的意思了,所以也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王动的脚步声慢慢地走出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重重地插上了门闩。
  突然间,门闩又拔了出来,大门霍然打开。
  王动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瞪着他们。
  燕七、郭大路、林太平,三个人一排坐在门外,谁也没有回头。
  王动忍不住大声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坐在这里干什么?”
  三个人谁也不理他。
  燕七只是瞟了郭大路一眼,道:“我们坐在这里犯不犯法?”
  郭大路道:“不犯法。”
  林太平道:“连稻草人都能坐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能?”
  王动厉声道:“这里是我的大门口,你们坐在这里,就挡住了我的路。”
  燕七又瞟了郭大路一眼,道:“人家说我们挡住了他的路。”
  郭大路道:“那么我们就坐开些。”
  三个人一起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又一排坐了下来,面对着大门。
  燕七道:“我们坐在这里行不行?”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行,这里既不是人家的屋子,也不挡路。”
  林太平道:“而且高兴坐多久,就坐多久。”
  王动瞪着他们。
  他们却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王动。
  王动大声道:“你们坐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郭大路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坐坐而已。”
  燕七道:“我们高兴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谁也管不了。”
  林太平道:“这里好凉快。”
  燕七道:“又凉快,又舒服。”
  郭大路道:“而且绝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收租金。”
  王动突然扭头走了进去,“砰”地,又将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林太平,三个人一起笑了。
  虽然笑了,但笑容中还是带着些忧郁之色。

  太阳已下了山。
  春天毕竟还来得没有这么早,白天还是很短。
  太阳一下山,天色眼看就要暗了起来。
  天色一暗,这里就会发生些什么事?谁都不知道,甚至连猜都不敢猜。
  燕七悄悄拉起了郭大路的手,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郭大路道:“不妨事,照样还是可以揍人。”
  燕七这才转向林太平,道:“你呢?”
  林太平道:“我的伤口已渐渐有点发痛。”
  燕七吐了口气,道:“那就不妨事了。”
  被毒药暗器打中的伤口若已在发疼,就表示毒已拔尽。
  郭大路却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又问道:“痛得厉不厉害?”
  林太平笑了笑,道:“还好,虽然不见得能跳墙,却也照样还是可以揍人。”
  燕七道:“你们饿不饿?”
  郭大路道:“饿得想把你吞下去。”
  燕七也笑了,道:“但你肚子饿的时候,也照样可以揍人的,对不对?”
  郭大路笑道:“答对了。”

  天色果然暗了下来。
  三个人神情看来已渐渐有点紧张。
  但现在他们已有了准备,准备揍人。
  郭大路握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道:“现在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林太平忍不住问道:“东风是什么?”
  郭大路道:“就是挨揍的人。”
  就在这时,他已看见了一个人。

  四

  一个抱着酒坛子的人。
  大门忽然又开了,王动抱着酒坛子走了出来。
  这次他没有理他们,却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四个人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第一个憋不住的人当然还是郭大路。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记得刚才好像有人要请我们喝酒的。”
  王动既不搭腔,也不看他,忽然将酒坛子向他抛了过去。
  你无论将什么东西抛向郭大路,他都可能接不住,但酒坛子——
  抛过来的若是个酒坛子,就算睡着他也照样能够接住。
  他一口气灌下了好几口,才递给燕七;燕七喝了几口,又传给林太平。
  王动忽然道:“受了伤的人若还想喝酒,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太平道:“谁说我受了伤?我只不过被条小虫咬了一口而已。”
  王动忍不住问道:“什么虫?”
  林太平道:“小虫。”
  王动忽然冲过去,将酒坛子抢了过来,铁青着脸,道:“你们究竟想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郭大路又憋不住了,大声道:“坐到有人来找你的时候。”
  王动道:“谁说有人要来找我?”
  郭大路道:“我说的。”
  王动道:“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道:“这稻草人告诉我的。”
  他用眼角瞟着王动,笑道:“这稻草人不但会放风筝,还会说话,你说奇怪不奇怪?”
  王动脸色突又变了,慢慢地退了回去坐到石阶上。
  四下静得很,只有坛子里的酒在响。
  燕七忽然道:“坛子里的酒也在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道:“它在说什么?”
  燕七道:“他说有个人的手在抖,抖得它头都发晕了。”
  王动霍然站起来,瞪着他。
  他还是不看王动。
  三个人东张西望什么地方都去看,就是不看王动。
  突然间,一点火星飞了过来,射在第一个稻草人的身上。
  “蓬”的一声,稻草人立刻燃烧了起来。
  火光是惨碧色的,还带着一缕缕轻烟。
  王动变色道:“快退,退回屋里去。”
  他挥手将酒坛子抛给了郭大路,转身抱起了林太平,人已冲进了大门。
  王动终于动了。
  他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比谁都快。
  郭大路也动了,先放下那坛酒再动。
  因为他并没有向屋子里退,反而向火星射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一扑过去,燕七自然也跟着。
  王动大喝道:“快退回来,那边去不得。”
  郭大路没听见,就好像忽然变成了聋子。
  他听不见,燕七就也听不见。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这人就喜欢到去不得的地方去,你现在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毛病?”

  一栋房子假如被人称作“山庄”,最低限度也得有几样最起码的条件:
  这房子绝不会太小。
  这房子就算没有盖在山上,至少也得盖在山麓下。
  房子的大门外,大大小小总有片树林子。
  “富贵山庄”虽然一点也不富贵,至少总还是个“山庄”。
  所以门外也有片树林,刚才那点火星好像就是从树林里射出来的。
  郭大路沉声道:“那点火星是从那树后面射出来的?”
  燕七道:“我没看清楚,你呢?”
  郭大路道:“我也没看清。”
  天色本已很暗,树林里当然更暗,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声音。
  燕七道:“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跟王老大商量商量再说吧。”
  郭大路道:“人家不跟我们商量,我们自己商量又有个屁用。”
  他嘴里一说出脏话的时候,就表示他火气真的已上来了。
  燕七道:“逢林莫入,你难道连江湖中的规矩都不懂?”
  郭大路道:“我不懂。我本就不是老江湖,江湖中的那些破规矩我一样也不懂。”
  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已冲入了树林。
  暗林中仿佛有寒光闪动。
  郭大路眼睛还没有看清楚,人已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把刀。
  一把弯刀。
  一把割肉的刀。

  刀钉在树上,钉着一张纸条子。
  纸条上当然有字,很小的字,就算在白天也未必能够看得清。
  郭大路刚想伸手拔刀,手已被燕七拉住。
  燕七的脸色苍白,瞪着眼道:“你上了一次当还不够?还要上第二次?”
  他又急又气,郭大路却笑了。
  燕七道:“你笑什么?”
  郭大路道:“我笑你。”
  燕七忍不住道:“你笑个屁。”
  他嘴里有脏话骂出来的时候,就表示他实在已气得要命。
  郭大路不笑了,正色道:“他们就算还想让我上当,也应该换个新鲜的法子,怎么会还用那老一套,难道真拿我们当呆子。”
  燕七板着脸道:“你以为你不是呆子?”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好,你叫我不动手,我就不动手,但过去看看总还没关系吧。”
  他真的背负着双手走了过去。
  手不动,只用眼睛看看,的确好像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纸条上的字实在太小,他不能不走得近些。
  他终于已可隐约看出纸条上的字了:“小心你的脚……”
  他看清这五个字的时候,脚下一软,人已往下面掉了下去。
  地上有个陷阱。
  燕七失声道:“小心……”
  喝声中,他也已冲过去,拉住了郭大路的手。
  郭大路手上一使劲,人已乘势跃起。
  他轻功不弱,跳得很高。
  只可惜跳得愈高,就愈糟糕。
  只听树叶“哗啦啦”一响,树上忽然有一面大网罩了下来。
  郭大路就算长有翅膀,就算真是只鸟,也难免要被罩住。
  何况他身子已跃在半空,就好像是自己往这网子里跳一样,无论往哪边逃都来不及了。
  非但他躲不开,燕七也躲不开。
  眼见两个人都要被罩在网里,忽然间,一条黑影飞了过来,就好像是个炮弹似的,简直快得无法思议。
  黑影从他们头上掠过,一伸手,就已将这面网捞住了。
  这黑影并不是炮弹,是个人。
  是林太平。
  林太平伸手捞住了这面网,身子还是炮弹般往前飞,又飞出了两三丈,去势才缓了下来。
  这时郭大路和燕七也已退了出去,只见林太平一只手抓着根横枝,一只手抓住那面大网,悬空吊在那里,还在不停地晃来晃去。
  郭大路的心也还在跳,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若不是你,我只怕就真的已自投罗网了。”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用不着谢我。”
  郭大路道:“不谢你谢谁?”
  林太平道:“谢你背后的人。”
  郭大路转过头,才发现王动铁青着脸站在他身后。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已经不能跳墙了。”
  郭大路道:“那么你刚才……”
  林太平道:“刚才是王老大用力把我掷过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么快?”
  世上的确没有那么快的人,若不是借了王动一掷之力,谁都不可能有这么快。
  郭大路偷偷瞟了王动一眼,赔笑道:“看来王老大的力气倒真不小。”
  林太平道:“但王老大却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
  林太平道:“他的力气虽大,你的胆子更大。”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一定要像猴子一样,吊在树上说话?”
  林太平笑道:“我倒也早就想下去了,只可惜我的腿不听话。”
  王动一直没有开口,燕七也没有。
  两个人都在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看来我今天非但连一件事都没有做对,连话都没有说对过一句。”
  燕七这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句话总算说对了。”

  五

  屋子里燃起了灯。
  桌上除了灯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一把刀,和一坛酒。
  因为郭大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将这把刀从树上拔下来,当然更忘不了将那坛酒也带回来。
  这人长得虽不像牛,却实在有点牛脾气。
  他居然还很得意,笑着道:“我早就说过拔刀没关系的,早就知道他们这次要换个新鲜的法子,这法子是不是新鲜得很?”
  燕七冷冷道:“新鲜极了,比网里的鱼还新鲜。”
  他拿起了桌上的刀,接着又道:“我现在才知道这把刀是准备割什么肉的了。”
  郭大路眨眨眼,道:“是不是割鱼肉?”
  燕七道:“你总算又说对了一句。”
  郭大路道:“那么我不如索性就做条醉鱼吧。”
  他捧起酒坛子,嘴里还喃喃道:“醉虾既然是江南的美味,醉鱼的滋味想必也不错。”
  但他的酒还没有喝到嘴,王动突然又将酒坛子抢了过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几时也变成了个和我一样的酒鬼了?”
  王动道:“这酒喝不得。”
  郭大路道:“刚才还喝得,现在为什么喝不得?”
  王动道:“因为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燕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刚才将这坛酒放在哪里的?”
  郭大路道:“门口。”
  燕七道:“刚才我们都在树林里,门口是不是没有人?”
  郭大路道:“是的。”
  燕七道:“所以这酒现在已喝不得。”
  郭大路道:“难道就在刚才那一会儿工夫里,已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
  燕七道:“刚才那一会儿工夫,已足够在八十坛酒里下毒了。”
  郭大路失笑道:“你们也未免将那些人说得太可怕了,难道他们真的是无孔不入,连一点害人的机会都不会错过么?”
  王动也不说话,忽然走到门外,将手里的酒坛重重往地上一砸。
  坛子粉碎,酒流得满地都是。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可惜,好……”
  他声音忽然停顿,人也突然怔住。
  一条很小很小的蛇,正从碎裂的酒坛子里慢慢地爬了出来。
  这条蛇小得出奇,但愈小的蛇愈毒。
  郭大路脸色也变了,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些人倒真是无孔不入。”
  燕七突然失声道:“无孔不入赤练蛇。”
  他吃惊地看着王动,又道:“是不是无孔不入赤练蛇?”
  王动铁青着脸,慢慢地转回身,走回屋子里,在灯畔坐下。
  这次他居然没有躺到床上去。
  燕七又追了过来,追问道:“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一步步往后退,忽然间躺了下去。
  这次是他躺到床上去了。
  郭大路也追了过来,追问道:“无孔不入赤练蛇是什么玩意?”
  燕七道:“是个人。”
  他不但人已像是软了,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郭大路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得他?”
  燕七苦笑道:“我若认得他,还能活到现在才是怪事。”
  他忽又跳起,冲到王动面前,道:“可是你一定认得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现在还活着。”
  燕七叹道:“认得他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可真不容易。”
  王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终于长叹了一声:“的确不容易。”
  郭大路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蛇?”
  燕七道:“人。”
  郭大路道:“这人的名字叫赤练蛇?”
  燕七道:“而且无孔不入,那意思就是说,你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他就能毒死你。”
  郭大路道:“一点点疏忽?任何人都难免有一点点疏忽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所以他若要毒死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郭大路道:“哪条路?”
  燕七道:“被他毒死。”
  郭大路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刚才那些害人的花样,就全都是他玩出来的?”
  燕七道:“这人下毒的功夫虽然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但别的本事却不大怎么样。”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多了。”
  燕七道:“只可惜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
  郭大路道:“还有谁?”
  燕七道:“千手千眼蜈蚣神。”
  郭大路道:“千手千眼?”
  燕七道:“那意思就是说,这人收发暗器时,就好像有一千只手,一千只眼睛一样,据说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连鼻子都能发出暗器来。”
  郭大路瞟了王动一眼,忽然笑道:“好极了,我只要一见到这人的面,就先行打扁他的鼻子再说。”
  燕七眨眨眼,道:“但你若见到救苦救难红娘子,只怕就舍不得打了。”
  郭大路道:“救苦救难红娘子?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大好人。”
  燕七道:“她的确是个好人,知道世人大多在苦难中,所以一心想要叫他们早点超生。”
  郭大路叹息道:“这么样听来,她又不像是个好人了。”
  燕七道:“你就算从八百万个人里面,也挑不出这么样一个好人来。”
  郭大路道:“她又有什么特别本事?”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她的本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郭大路眨眨眼道:“她是不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燕七道:“就算是,现在也已是个老太婆了,很漂亮的老太婆。”
  郭大路道:“她已有七八十岁?”
  燕七道:“那倒没有。”
  郭大路道:“五六十?”
  燕七道:“好像还不到。”
  郭大路道:“四十上下?”
  燕七道:“只怕差不多。”
  郭大路笑道:“那正是狼虎之年,怎么能算老太婆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她年纪大小,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开心什么?”
  郭大路道:“我几时开心了?”
  燕七道:“不开心为什么笑得就像是条土狗?”
  郭大路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条土狗。”
  燕七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立刻又乘机问道:“听你这么说,她的本事一定是专门用来对付男人的。”
  燕七又板起了脸,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只知道男人死在她手上的,可真不少。”
  林太平一直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养神,忽然道:“那些稻草人是不是她做的?”
  燕七道:“不是。”
  林太平道:“不是她是谁?”
  燕七道:“一见送终催命符。”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催命符?”
  燕七道:“这人不但有一肚子鬼主意,而且还有双巧手,易容改扮、消息机关、精巧暗器、奇门兵刃,可说是样样精通。”
  郭大路目光闪动,喃喃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你明白了什么?”
  郭大路道:“一条蛇、一只蜈蚣、一只蝎子,一道催命符,现在只差一只老鹰了。”
  林太平忽又道:“刚才我跟王老大进入树林的时候,好像看到一条人影,从那渔网落下的树梢上飞了起来。”
  燕七道:“渔网本就不会自己从树上落下来的,树上当然有人。”
  郭大路道:“那人到哪里去了?”
  林太平苦笑道:“那时我已被王老大用力掷了出去,怎么还能顾得了别人?何况,那人的轻功又很高,简直就像是只老鹰一样。”
  燕七道:“一飞冲天鹰中王!”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五个风筝,五个人,现在总算全了。”
  燕七道:“这五个人中,不但轻功要算鹰中王最高,据说武功也是他最高。”
  郭大路道:“以我看,这五人中最难对付的,还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林太平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燕七冷冷道:“男人若不好色,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郭大路长叹道:“但天下的男人,又有几个真不好色呢?”

  王动一直沉着脸,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能不动的时候,他绝不会动的。
  燕七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你看到了那些风筝,也就知道他们是来找你麻烦的了?”

  六

  郭大路也搬了张凳子过来,道:“所以你要赶我们走,因为你知道这五个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将那地方搞得一塌糊涂。”
  燕七道:“你不愿将我们也扯入了那摊子一塌糊涂的浑水里去,所以才要赶我们走。”
  郭大路道:“但你却不知道我们早已在那摊子浑水里了。”
  燕七道:“从认得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燕七道:“所以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一定在那里。”
  郭大路道:“所以你现在才想赶我们走,已经太迟了。”
  王动看着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用不着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热泪夺眶而出。
  朋友!
  这两个字是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高贵。
  王动捏紧双手,一字字道:“你们的确都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就已足够。
  你只要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义,就已什么都不必再说。
  燕七笑了,林太平也笑了。
  郭大路紧紧握起王动的手,他们只要能听到这句话,也已足够。
  他们既没有问起这五人怎会和王动结的仇,也没问这麻烦是从哪里来。
  王动不说,他们就不问。
  现在他们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样将这麻烦打发走?”
  燕七道:“我一看到那五只风筝,就知道有麻烦来了。”
  王动道:“那风筝本是种警告。”
  燕七道:“他们既然要找你的麻烦,为什么还要警告你,让你防备?”
  王动道:“因为他们不想要我死得太快。”
  他脸色发青,慢慢地接道:“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在等死时的那种恐惧,比死还痛苦得多。”
  燕七叹了口气,道:“看来这麻烦当真不小。”
  王动道:“的确不小。”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点。”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他们虽然有五个人,我们也有四个,我们为什么要恐惧?为什么要痛苦?”
  燕七道:“但他们至少总比我们占了一点优势。”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郭大路道:“我懂,可是我不怕。”
  燕七瞪着他,道:“你怕什么?”
  郭大路道:“怕你。”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却又立刻板起了脸,扭转了头。其实他当然也懂得郭大路的意思,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像他们这种人,就只怕别人对他们好,只怕被别人感动。
  你若能真的感动他们,就算要他们将脑袋切下来给你,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郭大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除了鬼鬼祟祟地在暗中害人外,我看他们的功夫也有限得很。”
  他接着又道:“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呢?”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你也不知道?”
  王动道:“我只知道他们若还没有送我的终,就绝不会走。”
  郭大路又笑了笑,道:“现在是谁送谁的终,还难说得很。”

  这就是郭大路可爱的地方。
  他永远都那么自信,那么乐观。
  这种人就算明知天要塌下来,也不会发愁的,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信心,无论什么困难都可解决。
  他不但自己有信心,同时也将这信心给了别人。
  王动的脸色也渐渐开朗了起来,忽然道:“他们虽然占了一点优势,但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
  郭大路抢着问道:“什么法子?”
  王动道:“睡觉。”
  郭大路怔了怔,失笑道:“这种法子大概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王动反问道:“这法子有什么不好?这就叫以逸待劳。”
  郭大路拍手道:“对,要睡现在就睡,养足了精神好对付他们。”
  燕七道:“要睡也得分班睡。”
  郭大路道:“不错,我跟你防守上半夜,到三更时再叫王老大和林太平起来。”
  林太平忽然道:“这样子不行,还是我跟你一班的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瞟了燕七一眼,道:“你们两个人的话太多,聊得高兴起来,只怕连别人进了屋子,都不知道。”
  燕七忽然走了出去,因为他的脸好像忽然又有点发红了。
  郭大路道:“还是我跟燕七一班的好,两个人谈谈说说,才不会睡觉。”
  他嘴里说着话,已跟了出去。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还是非跟燕七一班不可。
  这两人身上就好像有根线连着的。
  林太平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了,喃喃道:“我有时真奇怪,小郭为什么会这么笨。”
  王动也在笑,微笑着道:“你放心,他绝不会再笨很久的。”
  林太平道:“其实我倒希望他再多笨些时候。”
  王动道:“为什么?”
  林太平笑道:“因为我觉得他们这样子实在很有意思。”

  七

  客厅里很暗。
  燕七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郭大路也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星光照进窗子,照着燕七的脸,照着燕七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亮。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时看来也很像女人。”
  燕七板着脸,道:“我还有什么地方像女人?”
  郭大路道:“笑起来的时候也有点像。”
  燕七冷冷道:“我既然很像女人,你为什么还要老跟着我呢?”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是个女人,我就更要跟着你了。”
  燕七忽然扭过头,站了起来,找着火石,点起了桌上的灯。
  他好像有点不敢和郭大路单独坐在黑暗里。
  灯光亮起,将他的影子照在窗户上。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好像要抱住他的样子。
  燕七失声道:“你……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若站在那里,岂非刚好做那千手千眼大蜈蚣的活靶子?”
  他眼珠子一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你还会有什么好主意?”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既然喜欢用暗器伤人,我们不如就索性替他找几个活靶子来。”
  燕七皱眉道:“你想找谁做他的活靶子?”
  郭大路道:“稻草人。”
  他接着又道:“我们去把那些稻草人搬进来,坐在这里,从窗户外面看来,又有谁能看得出它们是不是活人?”
  燕七皱着的眉头展开了。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只要看到窗户上的人影,就一定会手痒的。”
  燕七道:“然后呢?”
  郭大路道:“我们在外面等着,只要他的手一痒,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了。”
  燕七沉吟着,淡淡道:“你以为这主意很好?”
  郭大路道:“就算不好,也得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死,总得想法子把他们引出来。”
  燕七道:“莫忘了那些稻草人也一样会伤人的。”
  郭大路道:“无论如何,稻草人总是死的,总比活人好对付些。”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次我就听你的,看看你这笨主意行不行得通。”
  郭大路笑道:“笨主意至少总比没有主意好些。”

  稻草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从外面看来,的确和真人差不多。
  因为这些稻草人不但穿着衣服,还戴着帽子。
  夜已很深,风吹在身上就好像刀割。
  郭大路和燕七虽然躲在屋子下避风的地方,还是冷得要发抖。
  燕七忽然道:“现在要是有点酒喝喝,就不会这么冷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燕七叹道:“这就叫‘近墨者黑’。一个人若是天天跟酒鬼在一起,迟早总要变成个酒鬼的。”
  郭大路笑道:“所以你迟早也总会有不讨厌女人的时候。”
  燕七忽又板起脸,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郭大路又道:“我总想不通,像王老大这种人,怎么会和那些大蜈蚣、赤练蛇结下仇来的?而且仇恨竟如此之深。”
  燕七冷冷道:“想不通最好就不要想。”
  郭大路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燕七道:“不觉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从来不想探听别人的秘密,尤其是朋友的秘密。”
  郭大路只好不作声了。
  过了很久,突然听到“咕”的一声。
  燕七动容道:“是什么东西在响?”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的肚子。”
  他实在饿得要命。
  又过了很久,突然又听到“咯”的一声。
  郭大路道:“这次又是什么在响?”
  燕七咬着嘴唇,道:“是我的牙齿。”
  他已冷得连牙齿都在打战。
  郭大路道:“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不靠过来一点?”
  燕七道:“嘘——”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七道:“就是叫你莫要出声的意思,你的嘴若老是不停,那大蜈蚣怎会现身。”
  郭大路果然不敢出声了。
  他什么都不怕,也不怕那些人来,只怕他们不来。
  这样子等下去,实在叫人受不了。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谁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也许要等上好几天,也许就在这一刹那间——
  郭大路正想将手里提着的渔网盖到燕七身上去。
  这渔网又轻又软,但却非常结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林太平将它带了回来,郭大路就准备用它来对付那大蜈蚣。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渔网虽轻,但燕七心里却充满温暖之意。
  突然间,一条人影箭一般自墙外蹿了进来,凌空一个翻身,满天寒光闪动,已有三四十件暗器暴雨般射入了窗户。
  这人来得好快。
  暗器更快。
  郭大路和燕七竟都未看出他这些暗器是怎么射出来的。
  暗器射出,这人脚尖点地,立刻又腾身而起,准备蹿上屋脊。
  他的人刚掠起,突然发现一面大网已当头罩了上来,他的人正往上蹿,看来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自投罗网一样。
  他大惊之下,还想挣脱,但这渔网已像蛛丝般缠在他身上。
  郭大路高兴得忍不住大叫起来,叫道:“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燕七已蹿过去,一脚往这人腰畔的“血海”穴上踢了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网中又有十几点寒光暴雨射了出来。
  这次轮到郭大路和燕七大吃一惊了。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墙外忽然有一只钩子飞进来,钩住了渔网。
  钩子上当然还带着条绳子。
  绳子当然有只手拉着。
  手一抡,渔网就被拉了起来。
  渔网被拉起的时候,郭大路已向燕七扑了过去。
  他和燕七虽然同时吃了一惊,但暗器却并不是同时射向他们两个人的。
  所有的暗器全都向燕七射了过去。
  所以郭大路比燕七更惊、更急。
  他心里虽然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人却已向燕七扑了过去,扑在燕七身上。
  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郭大路觉得身上一阵刺痛,突然间,全身都已完全麻木。
  连知觉都已麻木。
  他既未看到渔网被拉起,也未看到网中的人翻身跃起。
  昏迷中,他只听见了两声呼叫,一声惊呼,一声惨呼。
  但他已分不清惊呼是谁发出来的,惨呼又是谁发出来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绝没有叫出来。
  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
  有的人平时也许会大喊大叫,但在真正痛苦时,却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有的人看到朋友的危险时,就会忘了自己的危险。
  郭大路也正是这种人。
  只要他一冲动起来,他就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

  八

  惊呼声仿佛已渐渐遥远,渐渐听不见了。
  这是什么声音呢?
  是不是有人在啜泣?
  郭大路张开眼睛,就看到燕七脸上的泪珠。
  燕七看到他张开眼睛,却又忍不住失声而呼,大喜道:“他醒过来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这是王动的声音。
  他声音本总是冷冷淡淡,但现在却好像有点发抖。
  然后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脸。
  他那张冷冷淡淡的脸,现在居然也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郭大路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他的确是在笑,但笑的样子却像是在哭。
  因为他一笑全身就发疼。
  燕七悄悄擦干了眼泪,道:“你好好地躺着,不准走,也不准说话。”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连一个字都不准说。”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也不准点头,连动都不准动。”
  郭大路果然一动都不动了,眼睛还是张得很大,凝视着燕七。
  燕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身下中了一根丧门钉、一根袖箭,还加上两根毒针,这条命简直是捡回来的,所以你就该特别爱惜才是。”
  说着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道:“你不准他说话,他也许更难受。”
  郭大路道:“答对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来我真该将这人的嘴缝起来才对。”
  郭大路道:“我不说话的时候才会觉得痛。”
  燕七道:“没有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要一说话,就什么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着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怜惜?是埋怨?还是另外有种说也说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就好像窗纸的颜色一样。
  窗纸已白,天已亮了。
  这一夜虽然过得很艰苦,但总算已过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现在已变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听到的那声惨呼,正是他发出来的。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问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没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我保证他死得又干净、又彻底。”
  郭大路道:“是你杀了他的?”
  林太平摇摇头,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替你报仇?”
  郭大路的确想不到,那时他自己明明是压在燕七身上的。他想问燕七,但燕七却已又扭转了头。
  林太平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我却看见那大蜈蚣刚跳起来,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了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带着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还能走?”
  林太平道:“因为这死人还剩下一口气,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一口气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里的一口气也吐出来了,展颜道:“看来我们倒还没有吃亏。”
  林太平道:“不错,现在我们正好是四个对他们四个。”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个。”
  王动忽然道:“他们也只不过剩下三个而已。”
  林太平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还有个一飞冲天鹰中王。”
  王动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郭大路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再加上鹰中王,岂非正是四个?”
  王动道:“三个。”
  郭大路道:“三个加一个,为什么还是三个?”
  王动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脸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地缓缓道:“因为我就是一飞冲天鹰中王。”
  没有人问王动的过去,因为他们都很能尊重别人的秘密。
  王动不说,他们绝不问。王动的秘密是王动自己说出来的。

  九

  王动并不是天生就不喜欢动的。
  他小时候非但喜欢动,而且还喜欢得要命,动得厉害。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爬树。
  他爬过各式各样的树,所以也从各式各样的树上摔下来过。
  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姿势摔下来过。
  最惨的一次,是脑袋先着地,那次他一个脑袋几乎摔成了两个。
  等到他开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脚尖吊在树上的时候,他才不再爬树。
  因为爬树已变成好像睡在被窝里一样安全,已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从那时候开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动全家的佣人去找他。
  那时他们家道虽已中落,但佣人还是有好几个。每次他们把他找回来的时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头一点就会倒下。
  但他却还鲜蹦活跳的,比刚出水的虾子还生猛得多。
  到后来谁也不愿意去找他了。
  宁可砍八百斤柴也不愿去找他。
  宁可卷铺盖也不愿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母也只有放弃这念头,随便他高兴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两天总还回来一次。
  回来洗澡、吃饭、换衣服。
  回来要零用钱。
  因为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四岁,还觉得向父母要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等他再长大一点,觉得自己已应该独立的时候,他父母就难再见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发过多少誓:
  “下次等他一回来,就用条铁链子把他锁住,用棍子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又脏又饿、面黄肌瘦的样子,老先生的心又软了,最多也只不过把他叫到书房里去训一顿。
  老太太更早已赶着下厨房去炖鸡汤,老先生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鸡腿已经塞在儿子嘴里了。
  世上也许只有独生子的父母们,才能了解他们这种心情。
  做儿女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王动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汉长大了之后,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天下。
  所以他就开始到外面去闯天下。
  那时他才十七岁。

  就和天下大多数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王动刚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只有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大志。
  但等到挨过两天饿之后,就渐渐会开始想家了。
  然后他就会觉得心里很空虚,很寂寞。
  他就会拼命想去结交新的朋友——当然最好是个红粉知己。
  有哪个十七八的小伙子,心里不在渴望着爱情,幻想着爱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时候,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就出来了。
  她了解他的雄心,也了解他的苦闷。
  她安慰他,鼓励他——鼓励他去做各种事。
  “男子汉若在世上,什么事都应该去尝试尝试。”
  在他说来,她说的话就是圣旨。
  “一个人活着,就要有钱,有名,因为人活着本就是为了享受。”
  那时他还不知道,人生中除了享受之外,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为了成名,他不惜做各种事。
  他成名了。
  他二十还不到,就已变成了赫赫有名的“一飞冲天鹰中王”。

  成名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糊里糊涂地做了很多事,糊里糊涂地成了名。
  他身上穿的是最华贵的衣裳,喝的是三两银子一斤的酒。
  他已懂得挑剔裁缝的手工。
  鱼翅若是炖得还差一分火候,他立刻就会摔到厨子脸上去。
  他不但已懂得享受,而且享受得真不错。
  他本已应该很满意。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又有了痛苦,有了烦恼,而且比以前还烦恼得多。
  他本来一沾上枕头就睡得很甜,但现在却时常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我做的这些事是不是应该做的?”
  “我交的这些朋友,是不是真的好朋友?”
  “一个人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想想别的事?”
  他忽又开始想家,想他的父母。
  世上手艺最好的厨子,也炖不出母亲亲手炖的那种鸡汤。
  那种恭维奉承的话,也渐渐变得没有父亲的训话好听了。
  就连红娘子的甜言蜜语,听起来也没有以前那么令他动心。
  这些还都不算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做一个正正当当的人。
  一个晚上能够安安心心睡觉的人。

  所以他开始计划,脱离这种生活,脱离这种朋友。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放他走的。
  第一,因为他们还需要他。
  第二,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唯一幸运的是,在他们面前,他始终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他的父母。
  这也不知道是他怕父母丢了他的人,还是怕他自己丢了父母的人。
  他的父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们,也没有问过他的家庭背景,只问过他:“你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时候在外面野的时候学来的——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着他,逼着他苦练。
  他始终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传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才知道。
  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
  所以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说出了也没有人相信。
  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