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很清凉。
凤凤慢慢地啜着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老伯道:“你愿意?”
凤凤点点头,忽又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绝对没法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老伯道:“为什么?”
凤凤道:“因为他们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他们?”
凤凤道:“他们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许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经没有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汲明显、极简单、而且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实。
凤凤道:“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等你到了患难危急时,他说不定就会忽然出现了。”
她说的不错。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敌一样,平时的确不容易看得出。
他们往往是你平时绝对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从未想到过律香川会是他的仇敌,会出卖他。
现在他也想不出谁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老伯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就算我还有朋友,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凤凤道:“绝对找不到?”
老伯道:“嗯。”
凤凤眼波流动,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天下本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说过?”
凤凤道:“你说过,我还记得你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我就从床上掉了下去,当时我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裂开了似的。”
老伯凝视着她,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凤凤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因为律香川已向我保证过,你绝对逃不了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他来做这件事了。”
她直视着老伯,目中并没有羞愧之色,接着道:“你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我也是被他们买通了来害你的,因为我以前本是个有价钱的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老伯道:“你从没有因此觉得难受过?”
凤凤道:“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世界大多数人岂非都是有价钱么?只不过价钱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错了,这世上也有你无论花多大代价都买不到的人。”
凤凤道:“比如说……那姓马的?”
老伯道:“比如说,孙巨。”
凤凤道:“孙巨?……是不是那个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凤凤道:“他是不是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又道:“他为我做了些什么事,绝不是你们能想得到的。”
凤凤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生活了十三年,那种滋味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缓缓接着道:“他本来也跟你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会瞎得跟蝙蝠一样。”
凤凤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你如果要我那么做,我宁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难得多、痛苦得多!”
凤凤道:“他为什么要忍受着那种痛苦呢?”
老伯道:“因为是我要他那样做的。”
凤凤动容道:“就这么简单?”
老伯道:“就这么简单!”
他嘴里说出“简单”这两字的时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但我还是不懂,他怎么能及时将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记瞎子的耳朵总比普通人灵敏得多。”
凤凤动容道:“他一直在听?”
老伯道:“一直在听,一直在等!”
凤凤的脸忽然红了,道:“那么……那么他岂非也听见了我们……”
老伯点点头。
凤凤的脸更红了,道:“你……你为什么连那种事都不怕被他听见?”
老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我这样的年纪还会有那种事发生。”
凤凤垂下头。
老伯又在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十余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凤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着他的手时,只觉得他还是很年轻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
凤凤道:“绝不后悔,因为我若没有做这件事,就不会认得你这么样的人。”
老伯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若还有人要我害你,无论出多少价钱,我都不会答应。”
老伯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已是个老人,一个人在晚年时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谁能回答这问题?
谁也不能!
凤凤的手握得更紧,身子却在发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么?”
凤凤颤声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孙巨,他……他毕竟是个瞎子。”
老伯道:“你应该也听见马方中说的话,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凤凤道:“我听见了,那个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但方老二对你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忠诚呢?这世上肯为你死的人真有那么多?”
老伯道:“没有。”
凤凤道:“但你却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确很放心。”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忠实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时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凤凤忽然抱住了他,柔声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的。”
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还能遇着一个像凤凤这样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紧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方老二赶车,孙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个短小精悍的人,也是个非常俊秀的车夫,当他全神贯注在赶车的时候,世上没有第二辆马车能追得上他。
但现在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车上。
他的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有很多心事。
孙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显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了孙巨的话。
但瞬息之后他脸上就露出了讥诮之色,冷笑道:“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
孙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却感觉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脸上那一条条钢铁般横起的肌肉时,方老二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一个人若连脸上的肌肉都像钢铁,他的拳头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是在想心事,有时我真怀疑,瞎子是不是总比不瞎的人聪明些。”
孙巨道:“不是,但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
孙巨接着道:“你在想,我们何必辛辛苦苦地赶着辆空车子亡命飞奔,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下来,舒舒服服地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闪动,又在盯着他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土,看出这个人的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试探着问道:“看来你酒量一定不错?”
孙巨道:“以前的确不错。”
方老二道:“以前?你难道已有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孙巨道:“很多年——现在我几乎已连酒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方老二道:“你难道从来不想喝?”
孙巨道:“谁说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说道:“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他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那种屁股又圆又大、一身细皮白肉的女人,你随便都捏得出水来——你总不会连那种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孙巨没有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了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已忘记了怎么样笑。
方老二立刻接着道:“只要你身上带着银子,随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孙巨道:“五百两银子够不够?”
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道:“太够了,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人,如果还不赶快去享受享受,简直是傻瓜。”
孙巨还是在犹豫着,道:“这辆马车……”
方老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就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享受两个月了。”
孙巨沉吟着,道:“两个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孙巨又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道:“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道:“只不过怎么样?”
孙巨道:“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的脸色变了变道:“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道:“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全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
他拍了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又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方老二眉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道:“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孙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
方老二道:“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
方老二将马车停在湖泊边。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道:“这里有没有石头?”
方老二道:“当然有。”
孙巨道:“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放到这马车里去。”
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道:“装好了之后呢?”
孙巨道:“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沉入了湖水中。
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
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气来。
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马,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动作并不太快,但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了八块,风中立刻充满了血腥气。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息着,他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个大坑,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全都埋起来。”
方老二喘息着道:“为什么不索性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为什么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道:“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
他做得的确干净,干净而彻底。
马尸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的时候,腐烂后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
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奇特的表情,缓缓地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
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色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的确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挛扭曲了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
这个坑挖得更大更深。
孙巨埋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入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我本能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种悲剧,在他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丝毫温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无法再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蔑、讥嘲和歧视,早已准备死——先杀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给了他温暖与同情。
这对他说来,已比世上所有的财富都珍贵,已足够让他为老伯而死。
他活下来,为的就是要等待这个机会。
有时候只要肯给别人一丝温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终生,有时你只要肯付出一丝温情,就能回收终生的欢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将这一点温情吝惜,偏偏要用讥嘲和轻蔑去唤起别人的仇恨!
孙巨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湖畔,慢慢地走人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摸索着,找到了那辆马车。
他用力将马车推向湖心,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
然后他就回转刀锋,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没至柄。
他紧紧地按着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还留在创口上,所以只有一丝鲜血沁出,霎时就没入碧绿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绿平静。
谁也不会发现湖心的马车,谁也不会发现这马车中可怕的尸身,更不会发现藏在这可怕的尸身中那颗善良而忠实的心!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痕迹。
马、马车、孙巨、方老二,从此已自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从此消失。
一个聪明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将世上最糟糕的地方为你改变成一个温暖而快乐的家。
凤凤无疑很聪明。
这地方也实在很糟糕,但现在却已渐渐变得有了温暖,有了生气,甚至已渐渐变得有点像个家了。
每样东西都已摆到它应该摆的地方,用过的碗碟立刻就洗得干干净净,吊在墙上的咸肉和咸鱼已用雪白的床单盖了起来。
马方中不但为老伯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还准备了很多套替换的衣服和被单。
他知道老伯喜欢干净。
凤凤忙碌着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男人总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这女人是真正喜欢他的,而且是真正属于他的。
凤凤轻盈地转了个身,将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后才嫣然笑道:“你看怎么样?”
老伯目中露出满意之色,笑道:“好极了!”
凤凤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简直已有点像是个家了。”
凤凤叫了起来,道:“像是个家,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
她又燕子般轻盈地转了个身,笑道:“这里根本就是个家,我们的家。”
老伯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看着她充满了青春欢乐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起来。
凤凤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这样子的,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间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冻。”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个这么样的家,都已应该觉得满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她的丈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凤凤咬起了嘴唇,娇嗔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老呢?”
她不让老伯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纪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对妻子温柔体贴,是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伯微笑着,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将他当作好朋友,也有人将他当作好男儿,但被人当作好丈夫,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从未做过好丈夫。
他成亲的时候,还是在艰苦奋斗、出生人死的时候。
他的妻子虽也像凤凤一样,聪明、温柔而美丽,但他一年中却难得有几天晚上和妻子共度过。
等他渐渐安定下来、渐渐有了成就时,他妻子已因忧虑所积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时候还是毫无怨言、毫无所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老伯是属于大家的,他已没有时间照顾他自己的儿女。
想到他的儿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阵酸苦。
儿子已被他亲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儿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幸福,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老年时,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儿女?”
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关心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的。”
凤凤娇笑一声,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现在……”
老伯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就算想做个好丈夫,也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来不及?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虽不愿意做,却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凤凤看着他日中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你还想报复?”
老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凤凤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个人?”
老伯道:“不能!”
凤凤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我若不去报复,我这人就算真还能活着,也等于死了。”
凤凤垂下头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确不懂。”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不但是老伯的原则,也是每个江湖好汉的原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表示他已变得胆小而懦弱,非但别人要耻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他还活着干什么?
老伯缓缓道:“我若从头再活一遍,也许就不会做一个这么样的人,但现在再要我改变却已来不及了。”
凤凤霍然抬头道:“你就算从头再活一遍,也还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天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天生就是‘老伯’!”
她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也许就连我都不希望你改变,因为我喜次的就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她说的不错。
老伯永远是老伯。
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没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坏,他总是的的确确在活着!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
他痛苦的时候,脸上总不会露出任何表情来。
现在他正在忍受着痛苦——他背上还像是有针在刺着。
凤凤凝视着他,满怀关切,柔声道:“你的伤真能治得好么?”
老伯点点头。
凤凤道:“等你的伤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点点头。
凤凤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担心,以你一个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
老伯勉强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个人出来闯天下的!”
凤凤道:“但那时你还有两个很好的帮手!”
老伯道:“你知道?”
凤凤道:“我听说过!”
她笑了笑,又道:“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听人说起过你很多的事!”
老伯闭上眼睛。
他显然不愿再讨论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他也和凤凤同样担心?
凤凤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那两个人一个叫陆漫天,一个叫易潜龙,他们后来虽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当初却的确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还知道什么?”
凤凤叹了口气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两个人了。”
老伯也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真奇怪,不该知道的事她们全知道,该知道的事,她们反而全不知道。”
凤凤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不愿听我说起这件事?你以为我自己很喜欢说?”
老伯道:“你可以不说。”
凤凤捏着自己的手,道:“我本来的确可以不说,我可以拣那些你喜欢听的话说,但现在……”
她目中忽然有泪流下,嘶声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说?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么能不关心你的死活?”
老伯终于张开了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男人还能硬得起心肠来。
凤凤已伏在他身上,泪已沾湿了他的胸膛。
她流着泪道:“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你这次出去,能有几分把握?”
老伯轻抚着她的头发,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实话总是会伤人的?”
凤凤道:“我知道,我还是要讲。”
老伯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是个赌徒,赌徒本来总会留下些赌注准备翻本的,但这次……这次我却连最后一注也押了下去。”
凤凤道:“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最后一注,通常总是最大的一注。”
凤凤道:“这一注有没有被他们吃掉?”
老伯道:“现在还没有,但点子已开出来了。”
凤凤道:“谁的点子大?”
老伯道:“他们的!”
凤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硬声道:“他们既然还没有吃掉,你就应该还有法子收回来!”
老伯摇摇头,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赌注并不在这里。”
凤凤道:“你押在哪里了?”
老伯道:“飞鹏堡!”
凤凤显得很惊讶,道:“飞鹏堡岂非就是十二飞鹏帮的总舵?”
老伯点点头,叹道:“因为那时我还以为万鹏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敌,唯一的对手!”
凤凤也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仇敌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样,只有最后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老伯苦笑道:“你当然应该记得,因为这句话就是我说的!”
凤凤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将赌注押在别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为我算准他吃不掉。”
凤凤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注押在那里!”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沉声道:“因为这一注押在另一注后面的!”
凤凤想了想,皱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决定在初七那一天,亲自率领四路人马由飞鹏堡的正面进攻,在别人看来,这也是我的孤注一掷,只不过这一注是明的!”
凤凤目光闪动,道:“其实你还有更大的一注押在这一注后面?”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怎么押的?”
老伯道:“这些年来,谁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训练出一组年轻人。”
凤凤道:“年轻人?”
老伯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人才有勇气拼命,所以我将这一组称为‘虎组’,因为他们正如初生之虎,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所畏惧。”
凤凤道:“但,年轻人岂非总是难免缺乏经验吗?”
老伯道:“经验虽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决战时,就远不及勇气重要了。”
凤凤道:“你训练他们为的就是这一战?”
老伯点点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等了很久,每一个人都已明白这一战对他们有多么重要。”
凤凤眨眨眼,道:“我还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应过他们,只要这一战胜了,活着的每个人都可荣华富贵;享受一生,这一战若败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凤凤嫣然道:“他们当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应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老伯道:“所以现在他们不但士气极旺,而且都已抱定不胜不休的决心。”
凤凤道:“现在,你已将他们全部调集到飞鹏堡?”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已和他们约定,在初七那一天进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凤凤道:“你由正面进攻,他们当然是攻后路了?”
老伯点点头,道:“我虽然没有熟读兵法,但也懂得‘前后夹攻,声东击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
凤凤也笑道:“你说他们那些人都正如初出猛虎,又抱定了必胜之心,就凭这一股锐气,已不是飞鹏堡那些老弱残兵所能抵挡的了。”
老伯道:“飞鹏堡的守卒虽不能说是老弱残兵,但近十年来已无人敢轻越飞鹏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过得久了,每个人都难免疏忽。”
凤凤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马,若久不上战场,也会养出肥腰的。”
老伯凝视着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的事还真不少。”
他忽然觉得和凤凤谈话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凤凤都能理解。
对一个寂寞的老人来说,这一点的确比什么都重要。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却已消沉,缓缓道:“但我却忘了我自己说的一句话。”
凤凤道:“什么话?”
老伯沉声道:“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凤凤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叹道:“我虽然并没有将这计划全部说出来,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当然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凤凤道:“那些青年的勇士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你这边已有了变化。”
老伯黯然道:“他们就算听到这消息,只怕也绝不会相信。”
他知道他们信赖他,就好像信徒们对神的信赖一样。
因为老伯就是他们的神!永远不败的神!
凤凤道:“所以他们一定还是会按照计划,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进攻!”
老伯点点头,目中已不禁露出悲伤之色。因为他已可想像到他们的遭遇。
这些年轻人现在就像是一群飞蛾,当他们飞向烈火时,却还以为自己终于已接近光明。
也许直到他们葬身在烈火中之后,还会以为自己飞行的方向很正确。
因为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们的……
老伯垂下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痛到胃里。
他平生第一次自觉内疚。
他发现这种感觉甚至比仇恨和愤怒,更痛苦得多。
凤凤也垂下头,沉默了很久,黯然叹息着道:“你训练这一组年轻人,必定费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紧双手,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有件事他以前总觉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后,指甲反而长得快了。
凤凤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难道要眼看着他们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本以为手里捏着的是副通吃的点子,谁知却是通赔。”
凤凤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个人若拿了副通赔的点子,就只有赔!”
凤凤道:“但现在你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老伯道:“没有。”
凤凤大声道:“有!一定有!因为现在你手里的点子没有亮出来。”
老伯道:“纵然还没有亮出来,也没有人能改变了。”
凤凤道:“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说的话,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没有忘,但是……”
凤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为什么不叫马方中去通知虎组的人,告诉他们计划已改变?”
老伯道:“因为我现在已不敢冒险。”
凤凤道:“这也算冒险,你岂非很信任他?”
老伯没有回答。
他不愿被凤凤或其他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马方中若不死,就绝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儿女先死!
这是人之常情。
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儿女若不死,就难免会泄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牺牲一切、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别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险。
他现在已输不起。
所以他只叹息一声,道:“就算我想这么样做,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现在还来得及!”
她不让老伯开口,很快地接着道:“现在还是初五,距离初七的正午最少还有二十个时辰,已足够赶到飞鹏堡去。”
这地方根本不见天日,她怎么能算出时日来的?因为女人有时就像野兽一样,对某种事往往会有极神秘的第六感觉。
老伯了解这一点,所以他没有争辩。
他只问了一句:“现在我能叫谁去?”
凤凤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听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凤凤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为什么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简单,道:“因为你不能去。”
凤凤咬着牙,道:“你还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凤凤道:“你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凤凤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这次老伯才点了点头,叹道:“你去比马方中去更危险。”
凤凤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后他们一样可以发现你,也许比白天还容易。”
凤凤道:“但他们既然认为你已高飞远走,就不会派人守在这里。”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凤凤道:“现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所以,他自己绝对不会守在这里!”
老伯点点头,这点他也同意。
凤凤道:“他就算留人守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因为谁也想不到你还留在这里。”
老伯也同意。
凤凤道:“所以,他们也绝对不会将主力留在这里。”
老伯沉思着,缓缓道:“你是说他们就算有人留在这里,你也可以对付的。”
凤凤道:“你不信?”
老伯看着她,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只适于抚摸,决不适于杀人。
凤凤道:“我知道你一见到我时,就在注意我的手,因为你想看我是不是会武功。”
老伯承认。他看不出这双手练过武——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凤凤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武功并不一定要练在手上。”
她的腿突然飞起。